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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熬尔:祁连山下的游牧挽歌

甘肃日报 2017-08-29 08:14 大字

公元745—840年的回鹘汗国(作者提供)

西拉郭勒地区图(作者手绘)

尧熬尔人(斡亦拉惕·阿努达喇摄)

祁连山下的马匹(斡亦拉惕·阿努达喇摄)

裕固族人自称“尧熬尔”。

尧熬尔——这个古老族群名称的背后,是亚欧大草原辉煌而幽暗的漫长历史。大约在2400年至3000年前,一群来自遥远寒冷国度的骑手们赠给了这个世界一个词语:尧熬尔。千年沧桑之后,尧熬尔人成为亚欧大草原众多游牧民族中一个人口不多的族群。

古老的轮回周而复始,唯有那传唱千年的歌谣,仍回荡在祁连山南北麓。尧熬尔——这个名称像是浮在冰冷海面上的冰山,那么,它下面还有些什么呢?

本报特约撰稿人铁穆尔

神秘的名称和历史

对尧熬尔一词的释义,有多种不同说法。相传,尧熬尔一词是这样产生的:古代亚洲北部的游牧人世代饱受暴力、战争、分裂和压迫的痛苦,终于,一个英雄在众人帮助下统一了分裂的部落,宣布要在人间建立一个让所有族群和部落的人民联合起来的国度——尧熬尔。尧熬尔的深层含意就是“大地上生存的所有人都联合起来”。建立这样一个国度,就是为了彻底消灭暴力、战争、分裂和压迫,让人们摆脱动荡岁月之苦。这是古代北方草原人的理想国。沧海桑田,尧熬尔这个名称被遗留下来,成为古代英雄孑遗们的族称。

尧熬尔一词和维吾尔一词其实在阿尔泰语系中是同一个名词。鄂尔浑河畔的古代突厥碑文,以及回纥磨延啜可汗的记功碑、铁尔浑碑和苏吉碑中记载着对尧熬尔的称谓和标志性的符号。

尧熬尔一词,古代汉文写为回纥、韦纥、回鹘和畏兀儿等,在当今的汉语中写为尧熬尔或维吾尔。

有学者将尧熬尔这一词汇作如下解释:它有“黏结、收拢、混合、凝固、掺杂”之意,有“联合、联盟”之意,有“智慧、文明”之意。19世纪俄国布里亚特蒙古学者多尔吉·班札罗夫认为,它由蒙古语词汇“奥义”和“熬尔”构成,合在一起就是“森林百姓”或“林中的人民”之意。

《突厥语大辞典》中说,亚历山大大帝在中亚战斗时遇到一些叫“尧熬尔”的引弓之民,他们帽子的两翅就像是鸢的翅膀,他们骑在马上向后射箭和向前射箭的技巧同样娴熟。亚历山大大帝对此非常惊奇。

古代波斯、蒙古和突厥的历史巨著《史集》中说:“当乌古斯汗占领了从塔剌思和赛蓝到不花剌的地区后,这个地区归附了乌古斯,他对这个地区的统治巩固了以后,便扎下金帐,举行盛大的庆典,对亲族和随从们表示尊敬,并抚慰了全体士卒、诸叔和诸氏族,凡已归附于他者,他都授以畏兀尔(即尧熬尔的异译)之名,因为这个词在突厥语中是联合和帮助的意思。”

正如尧熬尔一词的来源与解释有很多种,尧熬尔人(即裕固族人)的来源也很复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中国西北地区民族融合史的一个例子。

尧熬尔人是匈奴、柔然、突厥和回鹘政权的一部分,也是他们的后裔之一。在这些政权统治之下的丁零、敕勒、高车、鲜卑等,在相互之间也都是亲族关系,而且他们都源于同一个游牧文化,即斯基泰——匈奴游牧文化。

南北朝时期,在公元546年的秋天,敕勒族的将军斛律金有一次在军中慷慨悲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那个时代很多人都是使用多种语言的人,斛律金是用鲜卑语唱的这首歌。这也是尧熬尔人先辈的歌谣。

公元840年左右,统治中心在蒙古高原的回鹘汗国政权崩溃,他们中的部分人来到了西拉郭勒地区,成为今天尧熬尔人(裕固族人)的先祖之一。

蒙古文献中称为“西拉郭勒”的地区,位于青藏高原东北边缘,处于汉藏、阿尔泰和印欧等几大语系相互交融地带。它北靠阿尔金山,东邻祁连山、青海湖,西接昆仑山,南临巴颜喀拉山。不同历史时期,这里由多个不同的政权统治,如羌、氐、月氏、乌孙、匈奴、吐蕃、吐谷浑、回鹘、蒙古等部族均曾在这个大舞台上登场。

要了解这片区域,就要了解生活在西拉郭勒地区的尧熬尔人,即今天所说的裕固族人。

公元13世纪后,西拉郭勒地区的尧熬尔人中又融合了很多蒙古人。于是,如今尧熬尔人的语言同时包含了阿尔泰语系最大的两个语族——突厥语族(西部尧熬尔语)和蒙古语族(东部尧熬尔语)。西部尧熬尔语还保留了古突厥语词汇,号称“古代突厥语的活化石”;东部尧熬尔语,保留了大量13世纪时期蒙古语的特征。可以说,尧熬尔人是打开西拉郭勒及甘、青、新交界地带民族文化交融的一把钥匙,也是亚欧大草原历史文化的神秘“黑匣子”之一。

公元14世纪至16世纪,因战争和自然灾害,尧熬尔人从西拉郭勒向邻近地区逃亡。他们逃到了祁连山,并在这里接受了藏蒙佛教的格鲁派信仰。

逃亡者们在广阔大地上为了生存拼命挣扎,他们在放牧或战斗中出生、成家、生儿育女、死亡……

在逃亡者的大地上,天空中的飞禽,高山上的野兽以及无数永不为我们所知的人,在风中腐烂后化为泥土,来年春天,各种植物、昆虫和细菌又繁殖生长,草木又开始茂密起来。

尧熬尔人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保留着游牧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他们把祁连山叫作“腾格里·奥拉”,“腾格里”是“天”,“奥拉”是“山”。腾格里·奥拉在汉语中可意译为“天山”。这也是匈奴人遗留下来的名称。古汉语把匈奴人所说的“腾格里”译为“祁连”(当时读音为“撑犁”)。后来,汉语发音“撑犁”变成了“祁连”,所以有了现代汉语中的“祁连山”。

祁连山是古代亚欧大草原勇敢的斗士——尧熬尔战士的见证。那陡峭的山峰直插天空,好似一把把火炬,在尧熬尔勇士们绝尘而去后仍然熊熊燃烧着。

历史的尘埃已然散去。在宁静的夜晚,耸立于高空中的祁连山之巅和弥漫在那里的云雾,是那么的遥远而亲切,广阔的草原处处祥和。

久远的史诗和烙印

尧熬尔有一部长篇史诗《沙特》,“沙特”意为“历史”“史诗”,一般在婚礼或其他隆重场合演唱片段。这部史诗全部演唱完需要四五个小时。现在,《沙特》的大部分内容已经失传,仅能收集到一些片断:

在太古时代/天地还没有形成/后来在一个茫茫大海中形成了天地/最初天地在一个金蛙身上/金蛙降临宇宙/天地形成了三十三层……

气势恢弘的史诗说到了宇宙、天地和人类的形成,接着说道“大汗的使者”去佛教发源地古印度取经的历史,取经的是四个满腹经纶身手非凡的英雄——巴特尔。后来,四位使者从“五畜”背上驮来了史诗《沙特》:

需要去印度请来高深经典/图日哈伊克特·莫日根·巴特尔/阿勒特伊克·胡热莫日根·巴特尔/美迪格奇·莫日根·巴特尔/奥勒杜什贵奥老尼·阿日哈其·巴特尔/可汗的四个使者去了印度/迎请了那高深的经典/他们吹着那白色海螺/用白色的绸缎包着/用白色的阿鲁骨良马驮来了/迎请了印度的高深经典/从此后诸事顺利了……

尧熬尔人的歌谣和故事中还说到了位于南西伯利亚、蒙古高原、中亚西部和青藏高原的地名,以及佛教和萨满神祇的名字。如“贝加尔达莱”(贝加尔湖)、“金达梅郭勒”“赛吉哈吉”“松木尔欧拉”(佛教中的须弥山)、“松木尔达莱”(佛教中的须弥海)、“于都斤·额客”(萨满教的地神)、“汗腾格里”(萨满教的天神)等。

从尧熬尔人的史诗、故事和歌谣中可以看到整个亚欧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历史的变迁。稍微探究这个游牧族群,就可以看到令我们耳目一新的东西——那是从幽微难言的亚欧大草原历史中飞出来的一段传奇。尧熬尔人现在虽然已经成为一个人口并不多的族群,可他们却曾是古匈奴、突厥、回鹘和古代蒙古人的组成部分。尧熬尔——堪称亚欧大草原历史的一个缩影。

亚欧大草原具体范围有多大呢?这是从青藏高原、祁连山、万里长城、兴安岭这个弧形地带,向北向西,绵延到东欧的伏尔加河、黑海北岸以及多瑙河的长方形草原地带。这一片横亘亚欧大陆中部包括草原、沙漠、戈壁和群山的地区,基本上是农业资源匮乏而适合畜牧的地区。它绵延约1万公里,是地球上最辽阔的温带草原。

尧熬尔人的基因和部落结构也是亚欧大草原诸多游牧民族中最复杂的群体之一。数千年来活跃于亚欧大草原的几乎每一个游牧群体,都以部落、氏族或姓氏的形式在小小的尧熬尔族群中留下了自己的烙印……

这里所蕴藏的历史之谜,是望不尽的亚欧大草原,是道不尽的游牧文明史,是听不尽的胡笳马琴声。

尧熬尔是苍凉的古歌,静穆而深远,热烈而忧郁,尧熬尔一词的发音像晚风掠过空旷的大草原,包含着从前的英雄,单枪匹马鏖战的骑士,自由自在友爱祥和的牧人,还有河岸旁珍珠般的畜群。

不忘的家园和歌声

由许多平行山脉组成的祁连山,是西拉郭勒地区的东北屏障,也是亚欧大草原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位于亚欧大草原东南边缘。尧熬尔人的母亲河,也是中国第二大内陆河的黑河,发源于风雪弥漫的祁连山雪山之巅。积雪融化成股股小溪,潺潺流入红色砾石间,发出悦耳的哗哗声。这些雪水溪流形成了黑河的两条源头河流,两条源头河流在鄂金尼河谷汇集成黑河干流。水量增多的黑河撞击着祁连山黑河大峡谷的陡崖峭壁,发出雷鸣般的声音。那些刀锋般的崖壁经过了亿万年烈日晒、雷电烧,岩壁呈现出深褐色,像是饱经沧桑的牧人脸庞。

雪莲花、绿绒蒿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自由地生长。褐色秃鹫在悬崖间轻轻滑翔,高山雪鸡在山坡上轻柔地咕咕鸣叫,一群群大角的青羊在山坡上静静吃着沾满露珠的草,远处不时传来雪豹或狍鹿的鸣声。当火红的太阳把雪山之巅映照得像赤铜一样时,早起的尧熬尔牧人已赶着羊群在山梁上且歌且行。有时,人们集结在高山鄂博(一种堆砌的标志物)旁边,有人吹响雪白的海螺,声音回荡在山峦间,骑手们在山下平川上飞奔,牧羊女的头顶上红缨似火,她们在纵情高歌……

在祁连山北缘的布尔汗温杜尔山(又名东牛毛山)之巅。鄂博上经幡猎猎,树木在狂风中低头弯腰。向北望,越过狭窄的河西走廊和烟雾迷茫的张掖城,是内蒙古阿拉善右旗的边缘山地。向南望,是白雪皑皑的祁连山主脉,山下蜿蜒北去的黑河清晰入目。山下,操蒙古语的尧熬尔人与操突厥语的尧熬尔人,在群山草原间放牧着他们的畜群。山下除了纵横交错的群山草原、耕地和戈壁,还有那已经被风沙湮没的城堡废墟和蜿蜒的颓垣断壁。

尧熬尔老人关却切布讲述了一则家园的传说。他出生在一个养马世家,属于内亚地区(大致为我国新疆至中亚高加索的广阔地域)著名的苏勒杜斯氏族。他在草地上娓娓道来。

“那个时候呀,我们尧熬尔几个部落都供奉着汗腾格里天神。我们曾经在三个巴斯图住过,三个巴斯图是两侧有山脉的川地草原,分上巴斯图、中巴斯图和下巴斯图。我们在三个巴斯图的时候人丁渐渐旺盛,生活也富裕起来了。那三个巴斯图真是我们尧熬尔人的心头肉啊。每当到了夏牧场上,每一座黑帐篷里的奶皮子有牦牛皮那么厚,酥油、切尔美奶酪和各种肉食吃也吃不完,南北两边群山的野生浆果漫山遍野都是,没有战争和疾病,人们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不知道饿肚子的年轻人整天像儿马一样欢蹦乱跳,那时的尧熬尔人不仅喝酸牛奶,还喜欢喝酸马奶,那时候酸马奶胡迷斯是尧熬尔人最上乘的饮料。狂欢一年接一年。居住在三个巴斯图的尧熬尔人分三个地区,三个地区不同部落的人以帽子上红缨的颜色和服饰相互识别辨认。住在上巴斯图的尧熬尔人头戴橘红色的帽缨,居住在中巴斯图的头戴大红帽缨,居住在下巴斯图的头戴紫红色帽缨。帽子上的红缨就是我们走遍四面八方走遍世界的通行证和标志,只要你的帽子有这一绺飘飘的红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自己人……

咦——富饶的三个巴斯图地方!那可是我们尧熬尔人的心肝宝贝呀!

这样,狂欢的日子,安定和幸福的岁月,鲜美的酥油、奶酪,当然还有肥美的肉肠……再后来,人们唱完了歌喝光了马奶子吃尽了肥美的肉。

一部分人迁走了,没有人知道迁到什么地方去了。尧熬尔的人口又渐渐少了。哈日布尔罕——黑暗之神天花病突然来了,一下子死了很多人,女孩子死得更多。畜群也死了很多。接着伤寒病又来了……中巴斯图川阴坡的沟壑,是很好的冬春季牧场,那里一次死了23户人家,一个都没剩。牲畜在圈里也没人管,漫山遍野跑散的牲畜也没有人管理,天空中盘旋着闲逛的秃鹫哈吉尔,山谷中上升的气流让它们轻松地在群山、悬崖和河流的上空滑翔着。山坡上、悬崖上也站立着吃饱的秃鹫。有时还可以见到寻觅死尸的熊和狼也在那里徘徊,还有一群群的乌鸦和喜鹊。在悬崖下、草丛中和扎着黑帐篷白帐篷的沟沟壑壑里,无数的绿头苍蝇在嗡嗡叫着。它们都尽情啄食着死人和死畜的尸体。吃饱后的秃鹫和绿头苍蝇又飞到泉水旁边喝水。帮助人类清理大地的秃鹫和绿头苍蝇,可能就这样又把病菌带到溪流、草木和山川间了,带到了它们飞到的所有角落。濒死的人在黑帐篷里微弱地呻吟着,活着的人相互简单地说几句,然后一言不发地走着,匆匆忙忙地在牦牛上驮起黑帐篷逃往别处,要想活命就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忘记从前的一切。有的人死在逃亡的路上,有的人逃亡到了乌兰木仁(今大通河上游的草原)的蒙古人那里,也有人跑到了库库淖尔湖(青海湖)附近的藏族人的部落里。察汗鄂博(位于今青海和甘肃之间的扁都口,峨博镇西边山上)附近的草原已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巴斯图川还有不多的一些人家。”

关却切布沉醉在往日时光的回忆和想象中。他说的这些传说是从他的祖父那里听来的。他讲述的事件应该发生在13世纪蒙古时期到元代末年,但在地点上可能有所混淆,也可能加了一些尧熬尔人东迁到祁连山的内容。这些传说中的回忆和想象让关却切布老人有时感伤有时亢奋。

如今,时间的脚步已走到了公元21世纪。壮丽的草原游牧生活迅速逝去,从前的一切都将结束,未知的一切已经开始。盛夏的高山草原上,白色的云雾哀婉又浓烈地弥漫在无数的沟壑和山巅上。远处的羊群边有人在唱歌,这首古歌里说的是一个单枪匹马长途跋涉的英雄。这是一个善唱古谣的牧女孤独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总是在祁连山的悬崖丛林间和群山草地上,在漆黑夜晚的篝火旁,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这也是一首旋律简单的歌,是孤独的灵魂一咏三叹般的感怀:

雁群在白云间飞翔,黑眼睛满含着蓝天般的泪水……

这就是祁连山南北两麓的高山草原,这就是草原上的尧熬尔牧人,这就是古代草原英雄孑遗们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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