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趣高妙,纵其性灵
久闻马西园先生大名,知道他是穆斯林,“隐逸”书画家。关于其书画的高妙之处,李苦禅、李可染、王伯敏、曾来德等许多画家、书法家和评论家已有精彩论述,以他们开阔的眼界和不凡的眼力,自然议论得当。我也想谈谈先生的书画,如心底有一盏清水,不揣浅陋,必欲捧出为快。
“虎啸谷风起,龙跃景云浮”,这是先生惯爱书写的对联,也恰说明他书法的一个特点,即健拔有气势,墨迹心迹,淋漓之际,“体足用充,神警骨峭”,可谓云从龙行、风随虎啸,心墨相应,墨有尽而意无穷。2010年清明节后,我在高台县烈士纪念馆参观,石碑上郭沫若的题词“浩气长存”动感强烈,每字皆欲破石而出,摄人魂魄,令人玩味不已,过目难忘。马西园先生的书法即有此种魅力。
马西园先生的书法线条如长袖善舞,张扬着美的活力,气偕韵出,宛然大器。古代杰出的书法家懂得从自然界事物的运动变化当中寻求线条富于变化的活力。传说王羲之从鹅身上获取灵感,把鹅顾盼有神的姿态和稚拙吸收进了他的书法。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云:“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1938年,毛泽东在延安会见舒群、朱光谈及书法时,认为杜甫此说乃至理名言。我和先生在他画室有过交谈,他给我看书法册页,从七十岁到八十二岁期间所写的几本。边翻边指点那些得意之笔,“你看,你看,我的书法里有少林拳,有武当剑,还有芭蕾舞……意在笔先,纵横自如,随心所欲”,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像个孩子,踮脚尖,提腰胯,居高临下,端指墨迹,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噤声敛气,生怕对那些活灵活现的字儿有什么不恭,生怕惊动了一群自适自在的红鱼。先生神态真有趣极了、可爱极了,这里面包含着一个艺术家的自信和对自己心血的自珍,天真烂漫。的确,那些或自由奔放、潇洒无拘,或端庄敦厚、虚伫神素的字儿,线条犹如彩练当空,走云连风,又如运剑行神,雨罢虹行……先生所言乃是他多少年风雨人生,多少年青灯惊霜,不辍实践修成的“道”,取得的家法。先生曾手书:“笔到意先到,碧海阔愈澄”,他的书法鱼跃鸟飞,鱼跃起于阔海,鸟飞还于长空,阔海长空实乃先生的胸襟抱负——对于美的义无返顾的献身与牺牲。五十年代,先生在兰州市东岗食品厂当工人,每日给兰州饭店等单位拉醋送酱,养家糊口。先生酷爱京剧,为能看梅兰芳和马连良的演出,节衣缩食,自费买火车票奔赴北京,可谓至情至性。我也是京剧爱好者,我读先生书画,每感其中有京剧韵味,雍容华贵、大气典雅,神形具妙。这岂能与先生的爱好没有关涉!
先生本出身书香名门,意趣高妙,酷爱自由。据说,一九五三年公私合营时,先生祖传家业——占地数亩的后院被合到东岗食品厂,组织上因此要给安排工作,征询他意见,先生回答只要不受时间限制,干什么都行,别无他求。结果先生从了引车卖浆者流,每日送罢酱醋,得点空闲,纵其性灵,舞笔弄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起心智,劳其筋骨”,这或许就是先生的宿命,回首前尘,烟云渺茫,如今人虽苍髯皓首,书画亦已堪称雄光宝矿。先生时以“拉车人”落墨题款,概君子不忘本也。
今人论先生,说他书有“二王”、“汉魏篆隶”以及近代“何康“之风,等等。以我看来,一个杰出的书画家,他的来路绝非单一,绝非一番简单梳理就可以让人窥一斑而知全豹。就如一棵巨松长得非常挺拔非常粗壮,可是需要多少有利的情况遇合在一起,才能让这棵松树茁壮成长。在成长当中,它经受了岁月怎样的洗礼和艰难考验,才最终郁郁苍苍,冠盖如云。其脚下土壤的肥沃与贫瘠,它周围的空地开阔与否,阳光雨露的恩惠,风暴霜雪的作用,它所遇的年份,不同阶段自身生长发育的精力,其他地形地貌等自然环境,这些都是多么复杂的成因,必然影响到它的长势、美观。马西园先生已然成为当代中国书画界的大树巨擘。读他的作品,要理解其中的精神内涵,即认识其作品中的那个最重要的主体“人”,而不是指认他的风格像某某画家或书法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避免盲人摸象,真正深入到一个博大自由、气象万千的精神世界。“工拙非所计,落笔便千山”(马西园诗句),先生的山水画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儒家文化的深厚根据,有穆斯林信仰与其清洁精神的直接渗透,有自然山水的灵性贯注,也不乏历代先贤和当代书画精英对他的多方影响、濡染、启示,然而,最重要的还是他本人对于生活和生命的深刻体验。通过他的画,我们感受到了画家对于自由的追求,对于美的认识和向往,对于自然万物变化的敏感和捕捉能力。总的说来,先生的画气厚神和,不丰而腴,不刻而俊,渴笔苍润,焦墨清旷,或许形肖宾虹,实乃西园神髓,这是画家本人的创造,自家的精神气象,惟其如此,才会有“其山水宗源于黄宾虹又出其右”(曾来德)这样富有见地的高论。2004年先生所作的《雨后山色》图,整个画面烟光薄润,飞瀑流长,白云青霭,渔舟悠悠、树杪含滋,浦前生潮,大有王维诗歌的意境——“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多少心事都付与无限景色。先生书法绘画的题款盖印也都十分讲究,款识与内容统一,并无丝毫生分,即如在《雨后山色》图中,若不注意细看,你几乎不能发现藏在飞瀑一侧,山腰当中“雨后山色西园”的题款,你看到的只是恰到好处的自然的痕迹,是化入情景的书法线条,于此我们也可以领略先生以书入画的非凡功力。另一幅作品《湖上高秋图》中,除稍许焦墨皴擦,景物几乎全部用线条和飞白表现,一派水光山色中,渔歌互答,远山起伏,荷风徐来,水亭生凉,板桥有待,柳丝千条,江湖满地,梦我到此借渔翁蓑衣……与其说先生呈现的是如此美妙的幻境,勿宁说他是善于调动读者想象力的高手。大象无形,《湖上高秋图》原本只是他任意挥洒的一些神秘的线条,却充满了建筑美和音乐美,充满了强烈的现代气息。
先生说过,“在山水画家眼中,祖国的锦绣山川,就是祖国的代名词。画出对生养兆亿斯民的厚土的感情,写出山川的精神韵致,使人望而生发故土家园之思,就是一个有作为的山水画家,好的画家”。他说得好,做得更好,他的书画都在中国诗的精神中涵养有素,诗书画三位一体,彼此相融,境界开阔,提升观众的审美情趣,增加人们对“天人合一”境界的神往。读过他的一幅立轴书作,诗句联集:“竹影扫秋月,荷衣落古池。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三句诗分别出自李白、王维、庾信,一体书写,情景不仅妥帖,又别开生面。可见先生诗词学养和审美情趣之不凡。“夫欲书者,先乾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王羲之),想先生书写此联,提笔之前已思接千载,神会古人,当其落笔,腕藏灵珠,风驰雨骤,云蒸龙变；当其罢手,峰回路转,雪上空留“马”行处,空兮灵兮,元气氤氲。
一花半叶信手成,先生的花鸟也煞是可爱。梅兰竹菊风神各异,芳菲袭人,皆有内美。2011年春日,现场观看先生作“四君子图”,一笔兰草在他走风带铁的笔下旁逸斜出,舒展鲜活,摇曳多姿,极尽变化之美。先生笑言:这一笔六十年(的功夫)呐。言谈之中,颇含得意与自慰之情。初看此图,或许以为过于随意潦草,细看则愈觉其妙无穷,丛菊两开,其间几笔墨竹,枝有节叶精神,枝叶相互顾盼,竟是许多“竹”字的书法,或带草书之风或兼汉隶之味,放纵与攒捉恰到好处,不禁令人叫绝。此外,整个画面看似有倒塌之势,构图实则相当稳定,近乎右任书法之范式。先生所作墨菊散淡容与,敢用胭脂写成,也妍而不俗,清气满纸,直让人怀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先生曾言:知音有恩。墨菊无言,可想必墨菊都愿迎风鞠躬,近拜西园——谢再造之恩,远参陶令——通知音之好。
先生也引我为知音,可我怎敢妄称懂得先生的艺术。我曾作《访马西园先生观其书画因以诗赠》:
何如头白趋林泉,
应羡大成一布衣。
养鹅能得黄庭经,
望山便拜西园石。
面对先生的书画,我愿意做一个认真的、不喧哗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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