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雨露成长忆 忆恩师王牧天先生 一苇

滕州日报 2020-07-27 17:39 大字

四十多年前,我上中学的时候,从课堂上闻知滕县文学界的两个人物,其中一个,就是王牧天先生。并且在我高二的时候,一篇作文有幸入选了他主编的《滕县中学生作文选》。

真正面见先生,已是1985年秋天。是枣庄市教育局组织的什么教研活动记不清了。中午留饭,桌餐,我们这桌正是先生。那年春天,代课老师的我已在省外发表了小说处女作,且听中海兄言:黄强已经告知了牧天老师。果然,当我说我是七中的李伟时,他笑着说《老屋》读过了,出手不凡。

今天想来,那时候,先生已经55岁了,小城一位文学界大家又是教育界的名师,他的主业在教育,是县教育局教研室的主任。

1987年2月,在接连发了几篇小说后,有兄推荐入了省作家协会。黄强兄说,牧天老师非常关心你。黄强兄便在县文化局创作室,专门召集了一个四人参加的作品讨论会,就在创作组的办公室。那天有先生,有贺林兄。那时候他们大多都是肯定与赞许,先生谈了谈对我小说的印象,赞扬之余,提了些希望。我依然能记起的是空灵唯美有余,厚重不足。

那时候,我心里还是偏爱现代派和所谓的先锋文学。但随后相继又写了短篇《古城墙》和中篇《故事》,这略带沧桑感的小说应该同那次活动有关。我现在同样难忘的,是黄强兄办公室里东墙下那木条连椅,枣红色油漆陈旧且已经脱落得斑斑驳驳,年代感逼人。

1988年7月,先生突然传信,让我去家中找他。

先生说,界河那地方国家新建着一个七五项目的大厂,在那里有个过去的同事刘文玉书记,准备办厂报,让我给他推荐个人,我想你去合适。滕县创作的人里需要解决问题的人太多,编制又有限,你年轻,先去那里把工作和户口解决了,以后我们再找机会。同时这于你也是积累生活,利于将来创作。你感觉如何?

我当即说去。于是先生坐在书桌前,很快写下了这封信,且一字也未停顿,一字也没有修改和涂抹,我记得当时我内心的吃惊与佩服。于是人生就这样,在这里再一次发生转折。

而这封信,我已珍藏了32年,时光给信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两年前,先生米寿之年,我用微信发给了先生。

去鲁水后,一年间娶妻生子,中国社会出现了价值取向的巨变,个人的生活态度与文学理念均发生了变化,更何况人之勤奋,衣食无忧之时反不如划粥割齑的日子。随后呢,在企言企,性格使然,渐让我似乎忘记了初心,而真的投入了企业的生活。一步步,生活的境况、生活的质量改变了,然而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小城里众多文友也星散各地,环境变了,而我对于小说创作也彻底荒废了。所以,有近十年因为没有写东西,我非常惭愧见先生,因为我知道,推荐我去企业,是为了改善、创造条件,让我更好地写作。

有一年,我去殡仪馆参加燕云峰老师母亲的追悼会,不期而遇先生。原来先生来为赵先生致悼词。出会场,见先生站在门外台阶上。

先生说:久不见你的东西了,听说你现在当宣传部长了。

我马上感觉呼吸困难。我知道这是先生等我。

先生说,生活里能当宣传部长的人太多了,所以三五年一换;能写小说的太少了,尤其是能写出好东西的,少之又少,海诚贺林他们都离开了,难道我们滕州只指望刘作家吗?你不写,你不感觉辜负你自己的才华吗?

这世界还会有人如此对你当头棒喝、耳提面命吗?那会是怎样的爱。那一天,我有详细的日记,可惜不在手边。我还记得先生说,那一年他小七十,六十八了。

当时的我多么不可救药,先生批评完了,于我反而是去了一个心事。

2006那年秋天,我借调去了北京。从此,人在江湖。北京,厦门。一别12年。而我似乎感觉迷失了故乡,有一种时时在路上之感。

2017年初,我的中学语文老师明泉公遗作发布会,组织者虑其年高,没有邀请先生。想不到,后来在长河边公众号所发的《孤雁北飞》后记下,先生评论说:斯人去矣空留未竟之志,大作在焉聊慰友人平生。

次年暑期回,李诗芳兄设宴万家灯火,他还专门去接来了先生。

先生去时带去一份档案,是关于已仙逝的明泉公的,先生知道我同明泉师情同父子,亦知明泉师24岁那年的一桩旧事。先生在旧货市场发现,便淘来,可见先生是多么的细心与用心。我看了这份装订的档案,涉及60年前错误定性之源,涉及告密,涉及处分,涉及1962年的改正。1958年,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派生出的是非曲直,见证的是一段过去岁月的风云、政治运动和由此折射的人性。

今年的年假回,6月10日,邀两友去看望先生。张格兄是近年滕州涌现的文史名家,对其学识尤其是对古滕文献研究,先生言此赞赏不已。这次才知41年前,他的作文与我的同入先生主编的文选。剧作家吕宜芳兄上中学时,先生是他的语文老师,过去每言此,他都要高我一等,说“牧天老师是我的亲老师”。先生耳聪目明身健,只是说疝气犯了,预约明天去人民医院检查。先生说人到九十,没有住过院,吊瓶也只打过两次。我们四人的一个小时,往事与未来,都在笑谈里。

6月28日一早,惊悉噩耗,仅仅18天,如此突然又难以置信。其实六月这次探亲,我的心头一直有一种莫名而巨大的伤悲笼罩着、压抑着,时常让我觉得难以呼吸。而今,家乡那座小城,我的最后一位老师也走了……

翻看照片,我这才发现近年拍下的照片,先生变得那么的瘦小。我们忽略了还是无意屏蔽了年寿意味着什么,先生毕竟九十岁了。海诚兄说:“今生我们再也没有一个德高望重名副其实的老师了!”

痛苦中,又多少自我安慰。我庆幸这几年能够经常见他;庆幸这两年不再嘴秃的我,有机会当面或用文字向先生表达了我对他的爱与感恩;庆幸自己18天前见了他老人家,只是不知那会是最后一面……

人啊,珍惜每一次相聚吧,多少人分别时约定的“再见”,会成为此生永远不能再实现的诺言。

在先生故去的这些日子,读了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写的回忆文章。我想,就滕州那片土地,文学艺术与教育两界,同先生同时代的人,学识与人品与先生不相上下的会有一批人,为什么最后没有人能如他一样,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有些人如流星如昙花,而先生历时半个多世纪,老而弥坚,为什么只有他成为拥有175万人口之众的滕州里的学界名宿和文坛泰斗。仅就滕州受惠于他的文学创作者而言,他的关心、爱护、帮助、提携,甚至他的“说项”,纵然是为了一个个单独的人,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了这片土地的文化传承,这何尝不是一种道义德行自觉使然的责任与担当。尽管许多人最终从小城向上向外奔流,然而他们留下的一部部作品,无不铭记着这片土地,无论海诚还是黄强,无论贺林还是凡振、化芳,以及依然坚守此地的其他诸兄,他们的作品汇成古善滕州的文化森林,他们的根均系于斯长于斯深于斯,他们的情怀,他们的积淀,同这片土地密不可分。而先生,正是这片土地一位最具大智慧的园丁。

《吕氏春秋》中说,“天无私覆也,地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烛也,四时无私行也。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

这多么适合于先生。

这些年,随着读书阅历的增加和也有了一些年纪后,见证了种种,也识得一些人心,遇人睹事,偶尔回望五十多年来走过的路时,想自己何其幸运,在年轻的时候遇到过那么多美好的人,他们不图一丝一毫的回报,帮你助你,友你爱你,这岂能用一生的幸运可以形容。在年轻的时候有缘相遇先生,这是何等的福分。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一代代人走,一代代人来。先生扶持提携过的长长队伍中,我只是中间微不足道的一个。像我这样一个人,真正理解熟悉先生了吗?一个写过小说并打算还会写的人,一个做过管理并还做着的人,一个自以为洞悉人性的人,我的答案是没有。因为我还不能够深知先生,这是一个怎样的头脑与灵魂才会有如此的修为,我只知道,正因为有这么一位先生,才彰显着社会的美好与进步,人性的良知与光辉,让多少人明白“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一个传奇谢幕了,但是留下的,是一座心中不朽的丰碑和美好的传说。不懂诗律的我,也曾仿写了七言:“缘起数逾四十年,惊闻端详泪屏前。一生园丁诗文牧,九秩德望星斗天。愧立师门时有我,欢聚善国常无言。春风雨露成长忆,纵慰悲心亦惘然。”

是的,此生永失我师,然回忆绵绵。想起先生的厚望与自己青春时的梦想,时感有负先生。人生苦短,但愿这不是我心中永远的愧欠,而只是一个未能及时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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