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衣服的萝卜
流年碎笔□时培京
娘刷碗洗锅用碱面子,掉灰,说是用顺手几十年了,扔不下了。蒸馒头也掺,暄乎,馒头味正好——初中在歇马亭中学学化学才知道那是食用碱,有一点哧哧啦啦“烧”手,有一点黏滑,水蓝色,有一股很清新的味道。
还有臭胰子,不是真臭,多用于洗衣服,和洗脸的香皂相对。枣树长出的嫩叶,枣庄就是它多,叶子沾水,手心反复搓,挤出白沫子,像小羊羔反刍,像是枣树叶生气哭出白色的汁液,也可当肥皂用。在大坑汪塘边洗澡,忘了臭胰子,它是最好的补漏品。
皂角树结的皂角果。打下来,热水煮泡,流出皂角水,好像现在的洗衣液。手上有了油污,要是没有上面的东西,抓一把淤泥或者细沙细细搓搓,掉了大半灰。不彻底,回到家子再用臭胰子。一来是节省,二来当时上哪找臭胰子。
红白萝卜能吃也能去灰。萝卜擦成丝,铁锅煮熟,烧棒子秸、麦穰、麦糠,水熬至半红半白,笊篱捞出,等一会趁着不烫手捞出搦成一团团,带上少许水,摊在衣服上,那时洗衣粉极少,又贵,不舍得买。娘用萝卜洗衣服,萝卜在上面过一两天,娘骂我一两天,“下材,没见过东西似的”。因为跟着吃大席,光顾着夹菜,前襟像烙煎饼的油布子,不好给借衣服的堂哥说“弄脏了,正在用萝卜咬”,就说:“搁俺姥娘家了,下集路过去拿。”
给他几块糖,说是大席上拿的给你尝尝。他就不问褂子的事情,嘴里的东西正甜着呢。
婶子催过一次。娘说:“明天吧。”
我记得那是一件蓝色条绒褂子,被大鱼和猪八戒打滚擦嘴的地方,不仔细看不明显。婶子没有说什么。吃大席还需要褂子吗?我问过娘。娘说:你的褂子打明铁了,好看吗,不借管吗?
借衣服是因为没有衣服。没有衣服,不是说光腚,是在大人场,没有好衣服。上小学一年级穿的塑料鞋是别人送的,小了,紧了,用剪子豁开,炉子里烧红了铁钳子,铰下不穿的一段鞋襻子,铁钳子在塑料之间,一摁下,随着一阵烟和刺鼻的臭味焊上了。不是水泥厂的电焊,是塑料焊。
在泥墙半苫草半苫瓦的西屋柜子上,娘不把褂子放在明眼里。串门子的人多,看见好问起。蓝色条绒褂子铺在洗净的烧肥塑料袋子上,拧好的带着哩哩啦啦水的萝卜丝趴在小褂上,萝卜丝不说话“咬”着衣服上的污垢。
小褂被“咬”,我的心也被咬了,透着光亮。
三十多年以后想起不觉着是笑话,只是心还没被什么织好,好想《红楼梦》里的晴雯补上几针,顺便画《红袖添香夜抿鬓》。
萝卜熬水是一味中药,治咳嗽。吃盐咳嗽比吃酱咳嗽的时间短得多,“吃盐咳嗽一季子,吃酱咳嗽一辈子。”吃油条咳嗽的时间在二者之间,因为里面有明矾。小时候跟着娘走姥娘家,偷吃油条,像老鼠拐线出溜出溜找借口上堂屋,一会儿一个半个,吃了大半斤。回家路上一喝风就咳嗽。打针的问:“吃什么吃的,老实说,好得快。要不多攮上几针。”看着大针管子,我不说,怕人笑话,怕娘骂我:“下材,真没见过东西。”
东西没有少见,肉和鱼见得少。红白喜事大席吃,过年过节吃,平日来了亲戚吃,想偷吃锅屋里也没有。
有肚子就会饿,还得填饱,咱又不是神仙道人。棒子糊涂,芋头煎饼,韭菜花,咸菜棒子辣疙瘩,杨树开的花,一年四季的炖地蛋水煮白菜,擦晒干的萝卜丝,豆腐绿豆芽洋葱算是好菜。嘴白得没味,自己寻思着吃,春天薅野菜荠菜包扁食,捡木耳,夏天偷西瓜脆瓜西红柿,自家菜园的萝卜,葱叶里插上豆角子生吃,罐头瓶子逮小鱼烧汤,河沟里水渠里帮着大人逮鱼,抓知了油炸,捏豆地豆虫,秋天烧红的土块焖芋头,拔嫩的高粱棒子秸吃“甜甘子”,冬天罩小小蜂,围着炉子烤地瓜,有时候遇上刺猬不舍得剥吃第二夜跑了,留下骚气一柴火屋。
小孩贪吃,衣服干净不了。
萝卜咬衣服有二三次。谁哪有那多的钱行来往去吃大席。堂哥那个蓝色条绒小褂早就没有了,这些小事我还记得。任什么样的洗洁精都没法洗掉小时候的记忆,越洗越清楚,时间是固色剂,越久吸附得越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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