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延绳钓:走出还是出走?②厦门港 玉沙坡
“那个港的入口是壮观的。
除了大到能容纳大量的船外,
它很安全,清洁而且水深,
它从入口处分为三股海湾,
每股海湾都有很多船扬帆游弋,
看来令人惊叹,
因为船多到数不清。”1575年(万历八年)7月,一个由菲律宾西班牙总督拉维札列斯派遣的使团,搭乘福建水师的战船从马尼拉来福建,欲以协助生擒被围困在吕宋岛的中国海盗林凤为条件,换取西班牙人在福建开辟贸易港口与领地。使团团长奥古斯丁会修士马丁·德·拉达(Martin de Rada)的这段生动的描述,是目前发现的对厦门港最早的文字记录。时至今日,如果乘船进入厦门湾,依然能看到类似的情景。
厦门港外侧原本是一个上弦的月牙型的半岛及海湾,湾外沙滩连片,故有玉沙坡美称。玉沙坡分沙坡头与沙坡尾两段,沙坡尾比沙坡头长许多,其头尾之分大抵是以存留到上世纪初的龙王宫为界。以玉沙坡为中心的厦门港,是厦门岛上最早的一个港口,其因此而得名,并延用到21世纪初。
现存地方旧志对厦门港的地理描述,最早见于康熙癸巳年版《大同志》:“蜂窠山,在厦门,去中左所城南三里。高悬如蜂窠,前望海中有沙岸如带,若隐若现。又有七星石,森列海面。”这基本上把厦门港的地貌和水系景观描述得比较清楚。到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编纂的《鹭江志》,对厦门港的地理描述就更为清晰:“玉沙,在厦港,环抱如带,长数百丈,上容百家,税馆在焉。风水淘汰,毫无所损,每商船出港,取数百石作重,终岁不竭,宇宙中异事也。”
厦门港作为地名最早出现在地图上,是在成书于雍正八年〔1730〕的《海国闻见录》中的沿海全图。厦门港一词现存最早的实物记录,是港内岸边一块巨石上镌于明天启三年(1623年)的摩崖石刻。
在地理位置上,厦门港是台湾海峡和浙南、粤东渔场的中心节点,也是东亚、东南亚和台湾航线上的重要港口。渔业与木帆船运输业的发展,促使临近泉州沿海地区和漳州河下游流域的劳动力流向厦门,逐渐形成和壮大了厦门港聚落。厦门港渔民自称讨海人,根据所从事不同渔法又分为几个群落,并且以其渔法或渔船归属和命名,例如钓艚的、钩钓的、网艚的、夫妻船等,各个群落之间联系不多。讨海人把在岸上生活的人称为山顶人,后者主要是从事渔业用具及生活资料供应的手工业者、小商贩和农民。厦门港聚落讨海人与山顶人两个主要社群之间,如非必要并不往,渔民们生活在以渔船为中心的封闭社会空间,以避免纠葛。对于讨海人而言,他们的天地是在大海上,他们当中的很多人甚至一辈子在陆地上都未走出厦门港。
厦门港聚落的传统边界,西至镇南关东南的寿山宫、和尚湾一带,南至玉沙坡海滨,东至镇北关以内的鸟坑圆,北至碧山岩山下的狭窄台地,陆域面积约1平方公里。清代中期厦门岛所在的嘉禾里属同安县绥德乡,厦门港保先是属附寨社辖,后又划归和凤社。到了民国初期,厦门港发展成厦门市的四个行政区之一,一幅1:4800的厦门公安局警界地图,详细标明了管辖厦港区分局的范围,实际上反映出厦门港聚落的辖域。1946年5月统计,厦港区辖有14保、191甲、3820户,22444人。1949年初统计,厦港区辖7保、122甲、3605户、18710人。
1839年道光版《厦门志》,对厦门港的相关记载就比较详细,也呈现出一些明显的变化。卷首绘图中首次出现了对玉沙坡地理形势的山水图绘,而稍早之前一幅厦门舆图中描绘的玉沙坡则更为写实。该志书还记载了玉沙坡俗称海沙坡,这个地名俗称到了20世纪80年代,厦门港人还在普遍使用。
1825年厦门舆图的厦门港玉沙坡局部 大英图书馆 图
民国初年厦门市政建设由海军警备司令部主导,时任厦门警备司令林国庚知人善任,延揽长于建设的惠州人周醒南为会办,沿鹭江修筑堤岸、铺设马路,华侨纷纷返厦投资,市政建设于1926年至1933年之间突发猛进,厦门港的自然地理景观和社会结构也发生了重大变化。玉沙坡的沙坡头并入鹭江道驳岸,被填成陆地;市政当局于1934年筹建厦门港避风坞,在沙坡尾龙王庙侧挖一条海沟疏通湾内海水,成为后来的沙坡尾避风坞的船只出入港道。
1931年厦门市警界图 私人收藏 图
1934年筹建厦港避风坞委员会地区图 私人收藏 图
厦门港为全市渔业的集散地,渔业是厦门港聚落最重要的一个行业。厦门港的渔区海域,主要在台湾海峡,并且延展到浙江南部至广东东部以外的东海。以中原土地为中心的中国皇权政治,历来对民间的海上活动管制严厉,渔船也在其列。清代初期的福建渔船只准用单桅,船只宽度不超过七尺,并且不许跨省作业。到了清中期才准许采用双桅,船只宽度不超过一丈,冬春渔讯准赴浙江定海、镇海、象山三县钓带鱼。
随着渔船尺度的增加,厦门港渔民延绳钓作业的海域,也渐次从台湾海峡头坑岭底,到二坑岭底、三坑岭底、沟肚(海峡中线),以及澎湖外,越来越往外海及远距离发展。1870年前后,厦门港船老(舟代)陈有金前去惠安县大岞,在大港湾一处叫做三脚富六脚乡地方,延请当地造船师傅定制了第一艘三桅厦门钓艚渔船,船舯部较为浑圆饱满,稳性很好。其主桅的桅顶,有别于其他中式帆船装置兼做船旗识别的风向标,而换成类似古代官帽的桅笠,成为近代厦门港渔民的一种自我认定。其后,厦门港渔船的船型陆续改换成钓艚,最大的一级钓艚可背带1艘舢舨和5只竹排出海,在6-7级风力下还能捕鱼,作业范围和作业效率一步提高。
清道光版《厦门志》是现存对厦门港延绳钓渔业较早的直接记载:“玉沙坡钓艇,家人、妇子长年舟居;趁潮出入,日以为常。十岁童子,驾轻舸鸣榔下饵,掀舞波涛中无怖;计其获利,殆视耕倍也。”
现存最早对厦门港渔业进行专业调查,同时也是最早采用“延绳钓”这个专业术语取代“放绲”方言用语,始于1922年。作者系当时在集美学校水产科第1组就学的2年级学生张荣昌,“渔港俗称厦门港。渔船俗称钓艚,共有150艘。钓艚上所用渔具,春季延绳钓、夏季延绳钓、冬季延绳钓、大鲨延绳钓。”
1930年至1931年间的资料显示,厦门渔业特盛,渔船渔行皆在厦港一带,每年渔业出产约值百万余元。另外一份同期的资料载明,厦门大小渔船120余艘,渔民约4000余人,主要集中在厦港一带,每年渔产约值百万元。
到了1933年的再一次专业调查,厦门港从事海洋捕捞的渔民总数1900人以上,渔行总数20间,全年产鱼的总价值在75万元以上。厦门港延绳钓的渔区已从1880年时代的东至澎湖、北至深沪、西南至东山港,发展到当时的东至基隆、北至崇武,范围扩大了很多。
厦门港老渔民张铜陵描绘的传统钓艚渔船作业海域 许路 图
1938年至1945年厦门沦陷期间,虽然日据当局以厦港渔业为攫取经济利益的中心,在厦港沙坡尾设立水产公司、银行、牙行、冰厂等,但权益掌控在日本人和台湾籍人手中,渔船数量从沦陷前的300多艘锐减至不足100艘。
厦门光复之后,一份市政府统计室编印的要览,对沦陷前后的延绳钓渔船数量进行了对比,并直指渔获量比战前减少一倍;同期另一份出版物所描述的厦港延绳钓渔业,更加详细:“本市四面环海,为优良之渔场,战前渔船达500余艘,捕鱼境域,常在东锭、北锭、黑 龟屿以及白犬洋海面之间,一级钓艚(30吨以上)且远及澎湖与台湾等地,产量年值千万元以上,占全岛生产之冠……厦门本岛渔村,原有厦门港、何厝、尾头社之分,唯何厝、尾头社两村渔民,则以牡蛎、蛏生产为大宗,而鱼鲜占甚少数。在何厝社,社民均渔而兼农,而尾头社社民则简事咸花生、酸菜等,只厦门港渔民,较为专门而有传统。”
鱼牙行是紧随在渔业后面的行业,渔船将渔获交鱼行销售,由鱼行抽出售款5%作为佣金,每届鱼季时结算。厦门全市25家鱼行都在沙坡尾鱼市场。造船也是服务于渔业的行业。厦门港传统造船业,民国时期“随渔业之活跃,极呈兴盛。该业厂地蚁集大学路与沙坡尾一隅,老板技工悉为惠安籍,各厂工人在十数名以上……不难想象造船业佳况之一斑。”鱼钓制作则是服务于讨海人的配套行业,厦门全市渔业重心在于厦港,该业是以聚集于此,一共有9家。打篾索、滚仔索以及编网等手工业,在厦港有和成、石司等数家,生意均因渔业兴旺而呈佳况。厦门港有海山、东海两家制冰厂服务于渔业。此外,还有一些与造船配套的行业如打铁、制橹等,则分别由惠安人和东山人承担。
厦门港的渔民人口,1946年厦门市政府统计室发布的数据为4503人,其中出海捕鱼的成年渔民人数为2160人,仅占前述同期厦港区居民22444人的10%左右,人均产值约为1万银元。比较特别的是,厦门港渔民家庭中的成年女性,跟男人一样上船出海作业,在茫茫大海中单独收钓的小舢舨和竹排子船上,往往都配备1至2名女渔民。
早先的厦门港渔民主要依靠联姻与信仰围合社会关系,因此也形成了讨海人与山顶人的社群隔离。其内生的黏着力,源自从地理环境、地方性认知、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民风民俗,到信仰崇拜的自下而上的结构。厦门港渔民主要供奉的神灵是池府千岁,在这里他有另一个被尊为“钓艚王”的化身,也就是厦门港延绳钓渔业的行业神灵。
其后于迄今未考的年代,厦门港渔民在鱼行口盖了一座宫庙,叫做宝(龙)珠殿,供奉钓艚王,成为讨海人的信仰空间,也成为其社群事务的公共空间。1922年,龙珠殿的建筑空间做了调整,一、二楼办起了渔民小学,钓艚王座升到了三楼。1934年,厦门市渔会也设立于此。龙珠殿遂兼具信仰、教育、管理三个方面的功能,从神治走向了人治。
今日厦门港的老渔民依旧坚信,延绳钓渔法起源于厦门港,因为钓艚王行业神灵和钓艚王宫唯厦门港一地独有。
(作者系海洋考古与海洋社会学学者,本文收录于云南大学首届非遗论坛会议论文,分6部分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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