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的绘画

玉林日报 2018-12-10 07:19 大字

▼二伯的木刻《牧禽少女》。

回玉林家中,翻捡旧物,发现了一张画,一张木刻,没有题签,没有署名,但我记得是伯父所作,作画时间应该是20世纪50年代,与我的年龄相仿佛。这幅画表现的是一农家少女在喂家禽,前景一大帮鹅,后面还有猪、鸡等,构图紧凑,场面生动,景物简洁,透视准确,女孩子充满青春气息,还带着动感,我将它题为《牧禽少女》收藏起来。

这幅画原来放在老家,混杂于一堆旧物中,里面有一些伯父的书画,包括他作于文革中的几张木刻,还有几本《艺用人体结构》《怎样画水彩》等书。我从中抽出这张木刻,带出来以资纪念。没多久,家里的老房子于一次暴风雨中坍塌,那堆旧物不见了踪影。

伯父1922年生人,那时祖父已经三十多岁。在此之前,祖父的前妻梁氏曾经有个女儿,但没能养下来。后来梁氏因病辞世,祖父才续娶了我的祖母杨氏。祖母忒能生,养了四男二女,除了有一女儿十来岁时死于狂犬病,其他几位都长大成人,陆续成为国家干部。

这得益于祖父的远见,作为一个旧时代的读书人,他毕业于广西最早的高等学府 清末桂林优级师范学堂,虽然他一生当的只是小职员或乡村教师,却想让子女有文化,不被人欺侮,于时,五个子女都送去读书,最不济也小学毕业,能写一手好字。这在我们桂东南的小山村里,是不多见的。

读书最多的就数二伯父了,他进桂林艺专学画画,属于广西最早进专门学校学习艺术的那一拨人。那时候,祖父还在世,但已风烛残年,二伯在学校里的开销,全靠在贺县平桂矿务局当矿警的三伯接济。有一次,眼看着吃饭钱没有了,三伯的钱还没寄来,二伯看来就要饿肚子了,心里很是着急。

这一天,他到漓江边的码头上给一位同学送行,同学走了,他百无聊赖地走上码头,正走着,一个银元从前面走着的人口袋里掉下来,滴溜溜一直滚到二伯跟前,二伯抬起脚,轻轻将银元踩到脚下,无事一般读着街边的广告。那人自觉丢了东西,回过头来到处找,却什么也没找到,只好悻悻而去。

这块银元,足足支持了二伯一个星期的伙食,直到三伯的钱寄来。二伯后来跟我说:人在饿肚子之际。只要不是偷盗抢掠,什么礼义廉耻,都会暂时放过一边。

二伯其实是个十分温良恭俭让的人,第一次失恋,便只知道将自己关在家里长吁短叹,是祖母的一顿臭骂警醒了他,使他知道天下不止有一个女人。

他毕业后回到容县中学当美术教员,培养了县里最早的一些美术人才。后来他自己提出调回老家杨梅中心小学。“文革”中被造反派揪出来批斗。因他写得一手好字,造反派没怎么为难他,只让他提着红漆桶,到处写最高指示。刚建成的杨梅大桥,护栏上布满了他写的毛主席语录。他的字接近台阁体,虽没有多少个性,但圆润丰满、四平八稳,很受乡邻欢迎。再后来,他又自己提出调回到村里的红石小学,还为新建的校门题写了校名。从他与一位叔祖的闲聊中,知道他喜欢读书看报,关心天下大事,懂得全息摄影、杂交优势什么的。他在老家小学不是教美术,而是改教数学,由他创立的什么教学法,还被地方报纸报道,在县里推广。

他虽然一生从教,却极不愿意后人当教师,经常跟我们说“教子教孙也不要当教师”。我考进师范,他深表遗憾。我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他才高兴起来。他也许没想到,许多事其实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二伯很晚才结婚,聘礼是我亲手养大的两只鹅。他后来生了四个女儿,他大女儿在他辞世后不久考上工科大学,毕业后还是当了教师,现在是广西大学的教授。

伯父一生画过不少画,他曾遗憾地对我说,他有过一幅什么作品,给玉林《大众报》投稿,编辑回信让他改一下,他却一直没改,至于出于什么原因,是编辑的意见让他难以接受,自己不想改,还是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改,不得而知,因而那作品没能刊出。我考师范时,请他突击性补了两节美术课,也就仅仅一个下午,他随手送了两本参考书让我看。上学后我发现,自己的美术水准在班上竟然还算比较高的,许多同学都还是一张白纸!

岁月悠悠,白驹过隙,转眼间快到二伯的百岁诞辰,他这幅“牧禽图”也已花甲之龄,如今我将它公之于众,算是对伯父的一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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