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水洞沟 ■雷中一
已是腊月二十六了。我和新婚才三天的妻子准备到岳父家去过春节。岳父家在靠近毛乌素沙漠的定边县农村，估算了一下，走捷径的小路也差不多有三百华里。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吴起向北尚无公路和汽车，骑毛驴吧，雇不到也雇不起，我们两个人的月工资加起来才六十元，步行是唯一的选择。妻子回娘家心切，我也急着想见老丈人，年轻力壮，说走就走，夫妻二人便上路了。
由于事先查看过地图，大体方位是明确的，至于具体路线，却只能一边走一边打问了。第一天，走得比较快，下午时我们从新安边拐进一条小沟，真正的羊肠小道。天气阴暗，枯草齐腰，行程已过百里，真有点走不动了。正在寻思晚上何处安身，天空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我们爬上了沟掌一道大山梁，四面望去，看不见一个村庄，黄昏降临，我和妻子有些恐惧。这么冻的天，这么大的雪，眼看天黑了，找不到借宿人家可就惨了。
我们继续在风雪交加的山梁上徘徊，甚至在寻找有没有山场草窑可以栖身。隐隐约约似乎听到山下有人的呼唤声。我们侧耳细听，果真有人在喊。
“噢——你们走哪里去，前面没有人家，快下来。”声音连续传来，带着几份焦急。
“噢——听见了。”我和妻子喜出望外，不约而同地回应着，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高一脚低一脚地奔去。
这是一个叫水洞沟的地方。我们两个雪人似的，喘着气站在一位农民面前。还没等我开口，这位农民就高声说：“唉呀，你俩可真胆大，你看这天、这雪，要不是我上来抱柴看见山上有人，你俩可咋办呀？快跟我回家，快回家。”
“谢谢、谢谢，多亏你了……”跟着抱柴禾的农民下到院子。这是一个隐在山湾里的人家，两孔土窑，对面是牲口棚、猪圈。主人把柴禾放在墙角，向亮着灯光的窑里说了声：“来客啦。”
“是吧，这么大雪天，来谁呀，快进来。”一位女人热情地招呼声。开门把我和妻子迎进热气蒸腾的窑里。“炕上坐，娃娃多，弄得脏，不要嫌弃”。
我和妻子坐到炕沿上。这才看清，一盘大土炕占了窑的三分之二，满炕铺着一张用陕北特有的芨草编织的大席。靠墙一溜儿坐着或跪着许多孩子，我目数了一下，大小九个。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几乎都只穿一件并不合身的上衣。妻子把我们带的水果糖抓了一把给他们，可孩子们有的看着糖，有的看着他妈，谁也不接。
“客人给的，拿上吃吧。”妈妈发了话，孩子们才你一个我两个地接了糖吃。
“你们的娃娃可真乖。”
“不怕你们笑话，不到四十岁的人，生了九个娃。可不敢说乖，那是怯生。我们这拐沟独户，一年都来不了几个人。”一直在窑掌
忙着做饭的女主人接住我妻子的话继续说：“我看你俩像干部，是两口子吧？从哪里来，干啥去呀？”
我正要回答，男主人——我已经知道他姓郭，推门而入：“雪小了，给牲口上了点草，把边窑炕给你们烧上了，庄稼人穷忙。饭好了没？把客人饿坏了。”
“好了，让我先把这一群娃安顿好。”说话间她把一个大约二尺长的用碗口粗细的圆木凿成的木槽，盛的菜吧，放在炕的那一头，又端来一盆黄米饭，拿来几个同样用圆木凿成的大小不一的木钵，一把红柳筷子。“吃吧，把碎的给我招呼住。”孩子们围过去吃饭，没有吵闹声，只听见木钵筷子相击的声音。
“该咱们啦。”女主人说话间把一个木盘子放在我们面前，又端来一盆黄米饭，一盆黄米馍，接着把盛好米汤的碗和筷子分别递在我们手里：“快吃吧，慢待客人啦，也没啥好的，不过正赶上我们杀了过年猪，就多吃点肉。”她也顺势坐在炕沿上，拿起了碗筷。
一碟炒肉片，一碟炒粉条，一碟凉拌洋芋丝，一盆陕北人爱吃的猪肉熬酸菜。这在缺吃少穿的困难时期，实在是一顿难得的饭菜，我和妻子早几天结婚时招待亲友的饭菜也不过一人一碗多少有点肉腥的粉汤，四两重的一个白面馍。还是写了申请，单位盖了章，经县粮食局、副食公司领导研究特批的。
老郭两口子不时把猪肉夹给我和妻子。老郭还说：“你们干部现在吃不上，受着
呢，我们是拐沟农民，总能偷偷摸摸圪里圪崂种点、收点。你们是吴起干部，我看你们人也可靠，才敢给你们吃点，也敢给你们说实话，其实大川面上的庄稼人一样没啥吃。”我的心里热乎乎的，眼睛却在发酸。我说：“好老郭，你两口人好，我感激你们，也决不会坏你们的事，这么一大群孩子张口就要吃饭，也够苦的。”看上去干炼善言的女主人，此刻却在抹眼泪。
吃过饭，女主人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你把客人领到边窑拉话去，这一群也该睡觉了。”
边窑稍小一点，后掌摆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红柳囤子和农家杂物，前面一盘不大的炕。看样子老郭烧炕时就给我们焐好了被褥，炕已经热起来了，所以也还暖和。我们围坐在炕上，天南海北地交谈了一阵。“客人跑了一天路，累了，让人早些睡吧。”女主人在窗外招呼着。
第二天麻麻亮，我们就起来准备赶路。没想到主人两口比我们起得还早，老郭送过来洗脸水，接着女主人端过来饭菜，说：“知道留不住你们，吃点饭走，又有劲，又暖和。”
我们非常感激主人热情周到的招呼，有了这一顿小米干饭垫底，这一天也不用发愁了。我在饭盘子里放了二斤粮票，两块钱。老郭两口子硬是不收，还说我们见外了：“谁出门还背房子背锅不成。”我说太麻烦你们了，过意不去，粮票你们出门用得上，快过年了就算给你们一个娃娃二毛压岁钱。推来让去他们总算收下了。临走时女主人拉着我妻子的手，让我们返回时一定再来，正月天好好招待。老郭一直把我们送到后山顶，居高临下为我们指了行进的方向和路线，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们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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