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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流向的远方

柳州晚报 2016-02-22 01:31 大字

配图:蒙美旺松满常常捧书在窗边看。 婄群远远地看着他和他的书, 他们都是发光的, 而她却站在灰暗的角落里杨婄群14岁的时候已经学会了纺纱,染布,绣肚兜。侗家人把肚兜叫做“用”,婄群的“用”针脚整齐,无论是素雅还是艳丽,各种图案被她搭配得恰到好处,让人看了眼睛一亮。

在同龄人中婄群无疑是一个佼佼者。

隔壁覃叔公最喜欢逗婄群。

他坐在门槛旁边的小木凳,烟斗敲在石头上,笃 、笃”:都14岁了,还不找婆家?婄群的眼光太高了是不是?”婄群红着脸跑开,后面响起婄群的父亲杨丙旺憨厚的笑声。

覃叔公并非瞎说,婄群知道。往上两辈,女孩13岁就出嫁了。

可是婄群觉得自己可能嫁不出去。

每天早上起来,婄群竖起母亲买给她的圆镜,不太敢看自己的模样。同村的婄花 、金玲,哪个不是白嫩的脸 、高耸的胸?而这些,婄群都没有。

婄群不但黑瘦,胸脯扁平,还不识字。父母说女孩子不用认字,也不让她上学。

逢圩日子,姐妹到街上玩。

遇到对眼的后生哥,就上前向他讨糖果,这是侗家人的“赖糖”。

婄花和金玲经常讨到很多糖,婄群却两手空空。

每年的春节,覃叔公带着村里的青壮男子,在村口忙忙碌碌地搭台唱侗戏。这个隆重的节日里,婄花最喜欢的就是看侗戏。

有一年演的是《珠郎娘美》。

珠郎与娘美自由恋爱遭反对,趁夜私奔到了远方,当地财主银宜垂涎娘美美貌,加害于珠郎。

看到这里,婄群脸上已经挂满泪珠。

故事的内容她在外公那里听过,娘美得知珠郎遇害,痛不欲生,直奔江箭坡找到珠郎的遗骨。她返回寨上,猛烈击鼓。寨上人听到鼓声,纷纷向鼓楼集中。

娘美当众宣布:我的爱人珠郎已被人杀害了,现在我找到了他的尸骨,谁愿意帮我埋珠郎,我就嫁给谁!”银宜一听大喜,连忙抢先答应帮她埋珠郎。

娘美将银宜带到山上,为珠郎挖墓穴。趁银宜不备,娘美举起锄头,将他锄死,为珠郎报了仇。

看戏的乡亲们看到这里齐齐欢呼,只有婄群黯然离开戏台,站在石桥上,让眼泪滴进河里,随水流远走。

除了《珠郎娘美》,婄群还听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她不明白,为什么爱情那么伟大,相爱却那么苦。

婄群妈比婄群着急多了。

春节还没过完,她帮婄群订了一门亲,男方是隔壁村石家的小儿子,叫石松满。石松满16岁,只比婄群大两岁,是一名小学民办老师。

婄群第一次见到石松满,差点吓晕。

她跟在母亲身后走进男方家,不敢抬头。松满妈笑眯眯地招呼她坐。她坐下去,眼睛才稍微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人。

屋子中间的火塘明晃晃,柴火噼噼啪啪地跳着火花。上面架着铁锅,松满妈招呼客人, 手里并没有因此而松懈,一只锅铲把茶叶炒得上下翻飞,飘出香香的焦味。

侗家人的火塘就是客厅兼饭厅,有事没事大家都围在火塘边说话。当然了,婄群和松满的见面会也在火塘边进行。

松满妈黑黑壮壮,一看就是干农活的好把式。她从大鼎罐里舀出一瓢水倒进锅里,只待水开,油茶便可上桌。

婄群妈说:“你休息一下,让婄群去做事。”她指挥婄群去碗柜拿碗。

婄群站起来,看见火塘对 面坐着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他不穿侗衣,身着白衬衫,白球鞋。婄群的脸顿时飞起两朵红云,站都站不稳了。

一顿油茶吃完,松满一句话没有讲。婄群也没有讲话,她是害羞得讲不出话。

婄群隐约感觉到松满并不满意这门亲事,他不但保持沉默,也没有看一眼她。

松满妈对婄群很满意,她几次拉着婄群的手说:“妹啊,你跟我年轻时候一样瘦,一样勤快,一样会绣花。”

从那次会面以后,松满妈经常差孙子石小宝来叫婄群过去玩。松满还是不肯跟婄群说话,婄群前脚进门,他后脚出去。闹得婄群十分难堪。

婄群知道自己哪里配不上人家—— — 不漂亮,大字不识几个,没文化。说实在的,她很难过,她甚至跟母亲说,不想去了。

说归说,下一次石小宝来叫她,马上不争气地跟他过去。

石小宝是松满大哥的儿子,乖巧得很。他仿佛知道松满看不上婄群,使劲给两个人制造见面的机会。

有一次婄群和石小宝刚进屋,小屁孩就缠着松满帮辅导作业。  松满坐在外屋窗边,逐一讲解作业本上的习题。他说话的语速不快不慢,从鼻腔共振出来的声音充满磁性。脸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屋里,明亮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高挺的鼻子,饱满的额头,性感的嘴唇。

婄群一边帮松满妈捶背,一边偷看那个发光的侧影,看得口干舌燥。

她低头问:“伯妈,你喝不喝水?”松满妈叫道:“松,帮我倒杯水来。”松满老老实实地去水缸舀了两杯水,放在桌子上。

婄群高兴坏了,这是松满帮她倒的水呢!她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水。松满看她喝完,犹豫了一下,又去倒了一杯过来。

松满妈讲起松满小时候的趣事,逗得婄群哈哈大笑,她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忽然昏倒在地上。大家都吓坏了,除了婄群。

她把松满妈放平在地上,脚用木板垫高,揉按人中,然后叫石小宝去火塘边的鼎罐取来热水,用勺滴进松满妈的嘴唇里。

待松满妈醒来后,婄群对手足无措的松满说,赶紧背你妈妈上卫生所。

经过这事之后,松满对婄群没有那么抗拒了。

婄群妈说,过完明年就办喜酒,把你嫁过去。他教书你做活路,刚好合适。

婄群听了喜忧参半,喜是可以跟松满在一起,忧的是不知道他怎么想。

自打松满妈生病以后,婄群去松满家去得更密了。天还没亮她就上山找柴,割猪菜。喂猪 、放牛 、打谷子,什么事都做。

唯独不敢跟松满说话。

松满常常捧书在窗边看。婄群远远地看着他和他的书,他们都是发光的,而她却站在灰暗的角落里。

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婚期越来越近。进了门,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冬天早上,太阳总是出来得很慢,婄群捡了一担柴,累得坐在草丛里休息。

她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思绪被风拉得 很长很长。

一个对话传入她的耳朵。

“你走吧,我准备回去上课了。”“松满,你真准备娶那个黑蛋?又土又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金玲,婄群没你讲的那么差。”“我这就去找你妈说。”“别这样,金玲,我们别再见面了。”婄群的心要跳出胸腔了,她慢慢站起来,朝山脚下看。山脚的一男一女,没错,正是松满和金玲。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结婚。”金玲急切地说。

这句台词是那么耳熟,珠郎也曾对娘美说过。婄群的心一下就被击碎了。

她无助地看着松满苍白的脸,和他跌跌撞撞离去的身影。

“后来婄群跟松满还再见面吗?”小女孩问她奶奶。

“松满那天回到家,婄群已不辞而别。

“后来呢?”“松满急得到处找,后来在石桥上找见婄群。”“后来呢?”“后来……”奶奶脱下老花镜,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缓缓踱步向前,穿过时光的门,来到那个晚上。

她站在石桥上,看着河水流向的远方,思索该何去何从。突然松满从后面拉起她的手,轻轻问,什么时候学写的字?她吓得浑身一抖,刚好跌落在他怀里。

她慌乱地抬头看他,两朵皎洁的月光藏在眼底。

“除了黑点,也蛮好看的。”松满说。

“你和金玲……”她忍不住问。

“从现在开始,只有我和你,没有别人。”他温热的唇吻着她的唇,月光下,没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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