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要怎么过
从省城回来后,阿青觉得生活没了味,她像丢了魂。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她把这颗灵魂丢在了城里,具体点说,是丢在了广州一个叫番禺的地方。那个地方和自己家乡比,无非是工厂多些,路宽一点,干净一点而已,有什么好呢?阿青一边把牛赶到山坡,一边恨恨地想。
阿青倚在一棵松树下,呵欠连天,人疲力乏,似乎一生都没有这么困过。丈夫回来了,他也像一个从来没睡过觉的人,躺在床上睡了三天,还是不肯起来。听说,没有了魂的人,身子就会困顿。丈夫的魂也丢了,如果可以,阿青希望丈夫的魂丢在了垃圾桶里,或者丢在了随便一个地方。可这样的想象太虚妄,丈夫的身子回来了,但他的心留在了番禺,留在了番禺一个女人的身上。
大前年,丈夫不再愿意侍弄家里的农活,和村里的阿强出去打工,说是进了陶瓷厂。刚去那会儿,他每个周末都往家里打电话:“老婆啊,等我赚了钱,给你买条金项链。”“老婆啊,等我稳定了,你也下来一起做,咱们租间房子,把孩子带下来,读贵族学校。”阿青守着家里的几亩水田和一头黄牛,从来没有出门打工的念头,丈夫的话她也没往心里去,但这也是情话啊,情话总是让女人沉醉。想着丈夫电话里的黏乎劲,阿青无论是在偌大的水田里莳秧,还是在空幽的深山里砍柴,或者是给女儿儿子准备晚餐,总是会忍不住嘴角上扬,甚至是笑出声来。
但接下来呢?接下来,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丈夫总说忙啊忙啊,电话渐少,两年没回家了。但钱呢?哦,钱不是给了老乡救急,就是干活出错,给扣了。阿青带着孩子,除了米和青菜自己提供,总得用钱啊!于是阿青养猪,别人家养两头,她养四头;种菜,早早就挑到集市上卖。男人不在家,心里总归有些不安,阿青想找人说说,但村里的女人,要么跟着丈夫出去打工了,要么是家里有点闲钱的,她们忙着玩麻将,总不能站在她们旁边唠叨这些吧?如果非要说,也可以想象到她们的心不在焉:“男人在外面有女人?出去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如果阿青非要继续说,那可真显得矫情了。
十二岁的女儿和八岁的儿子似乎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他们在灯下写作业,安静,专注,显得如此争气。“孩子,你们想爸爸吗?”“爸爸?”女儿瞪大眼睛,有些茫然,似乎要在脑海里搜出爸爸的影像来——对于一个两年没在家出现的人来说,想念确实有点多余。“爸爸说过给我买一个变形金刚,但我现在不喜欢这玩意儿了,他可能还不知道。”儿子歪着头,“其实我现在,最想要一块手表。”“快写作业!”女儿敏感地用眼角扫扫母亲的脸色,用笔敲了一下弟弟的头,打断了他的话。
次日,阿青把孩子和牲口交给邻居,匆匆搭上了去广州的汽车,一路颠簸,一路呕吐,阿青根据阿强老婆提供的地址,来到了老公打工的厂。这家小厂在郊区,旁边还有不少的厂家。路上走着的都是大同小异的蓝工服,戴着千篇一律的工牌,不少女工的脸蛋红扑扑,稚气未脱,阿青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由于过度操劳,阿青的脸蛋已经没有了可炫耀的青春的荣光。
但打击并不如此,看门的保安不让阿青进厂,而丈夫只在电话里叫她回去,说自己换厂了。阿青不信,坚持在厂门口等,虽然成了路人眼中的怪物,但她只有一个念头:我可以没有丈夫,但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她站在厂门口,看工人上班、下班,想在进出的人堆里找到丈夫,没找到也不急着询问任何人,就是站着,看着。
在厂门口等了几天,小卖部的老板娘跟她熟了,和她唠叨,“厂里面的男女啊!就像猪狗,男的花点钱在我这请女的吃点东西,就在一起了。”老板娘撇撇嘴,一脸的鄙夷,“听说一个男的,在家有老婆和孩子了,还和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在一起。”
半个月后,丈夫出来了,带着行李,他说,我们回家吧。阿青曾以为,他回来后,一切都好了,但事实是,他在这里,却又不在这里。他睡了三天,起来后,就在村里转悠,看人打麻将,偶尔也上阵玩两盘。阿青看着他,虽然不像吃了苍蝇般难受,但至少,心里还是很别扭的,只有来到野外,和老黄牛待在一起才坦然。村里人见了她,都笑:“阿青,老公回来了,久别胜新婚啊!”阿青尴尬地笑。
不久,邻村传来消息,一女连夜烧沸一锅油,趁丈夫熟睡之际,淋在他身上,原因是他在外有了情人,要离婚。阿青听了,不由得亢奋了一下,感到了痛快,似乎那一锅油,就泼在了自己丈夫身上。她打了个寒战,有如闪电撕裂了天空,她一下就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恨,这种恨藏得那么深,那么缓慢而又持久。
阿青病了,这病就在心里,她脸色蜡黄,憔悴不堪。
冬天到了,谷子归了仓,连最迟收获的番薯也堆在了屋角。一大早,阿青把牛拴在村口的苦楝树下,抱了一堆番薯藤给它慢慢嚼。她返回伙房,给孩子做好早餐,提着一个行李袋,坐上了到广州的汽车。她想了一个秋天,还是决定离开,她要到城里去,找一份工养活自己,最重要的是,治好心里的病,这种压抑住的伤心和恨,她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花多少钱才能治好。
熟悉的景物开始移动,故乡在远离。她把头探出窗外,“妈妈,妈妈!”女儿和儿子挥动着小手,一路追着汽车——他们在上学的途中,发现了正要离开的母亲。
阿青的眼里,有一股潮水般的液体涌出,“停车——”她拿起行李,跳下车,朝大雾中跑来的女儿和儿子张开了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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