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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是谁 ———萧红的朋友圈说萧红

成都商报 2014-09-28 22:41 大字

电影《黄金时代》即将在国庆期间上映,一时间萧红成了议论的焦点。

然而较起真来会发现,对于萧红,很多人听过她的名字,但名字的背后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象,甚至或许有人会觉得她和丁玲的作品是《太阳照在呼兰河上》和《桑干河传》也说不定。

那么,萧红究竟是谁,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为我们留下了些什么,我们不妨回到那个“黄金时代”,听听她的朋友们怎么说。

“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

我知道,可是我还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屈辱算什么呢?灾难算什么呢?甚至死算什么呢?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是这样想的是我呢?还是那样想的是。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小黄瓜,大矮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风雨中

忆萧红

■丁玲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但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都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情感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随同我们一道去西安,我们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也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地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一次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之中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为我们又实在觉得是很亲近的。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需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啊!……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呵! ……《谷雨》第五期,1942年

忆萧红

■许广平

大约1934年的某天,阴霾的天空吹送着冷寂的歌调,在一个咖啡室里我们初次会着两个北方来的不甘做奴隶者。他们爽朗的话声把阴霾吹散了,生之执著,战,喜悦,时常写在脸面和音响中,是那么自然,随便,毫不费力,像用手轻轻拉开窗幔,接受可爱的阳光进来。

从此我们多了两个朋友:萧红和萧军。

流亡到来的两颗倔强的心,生疏,落漠,用作欢迎。热情,希望,换不来宿食。这境遇,如果延长得过久,是可怕地必然会销蚀了他们的。因此,为了给他们介绍可以接谈的朋友,在鲁迅先生邀请的一个宴会里,我们又相见了。

亲手赶做出来,用方格子布缝就的直襟短衣穿在萧军先生身上,天真无邪的喜悦夸示着式样。--那哥萨克式,在哈尔滨见惯的--穿的和缝的都感到骄傲,满足,而欢欣。我们看见的也感到他们应该骄傲,满足,欢欣。

我看见两只核桃,那是不知经过多少年代用手滚弄的了,醉红色的,光滑滑的在闪动,好像是两只眼睛在招呼着每一个人,而自己却用色和光介绍了它在世的年代。

“这是我祖父留传下来的。”萧红女士说:

“还有一对小棒槌,也是我带来在身边的玩艺,这是捣衣用的小模型,通通送给你。”萧红女士在宴席上交给了海婴。把这些患难中的随身伴侣,或传家宝见赠了。

中等身材,白晳,相当健康的体格,具有满洲姑娘特殊的稍稍扁平的后脑,爱笑,无邪的天真,是她的特色。但她自己不承认,她说我太率直,她没有我的坦白。也许是的吧,她的身世,经过,从不大谈起的,只简略的知道是从家庭奋斗出来,这更坚强了我们的友谊。何必多问,不相称的过早的白发衬着年轻的面庞,不用说就想到其中一定还有许多曲折的生的旅程。

我们用接待自己兄弟一样的感情招待了他们,公开了住处,任他们随时可以到来。

鲁迅先生不时在病,不能多见客人。他们搬到北四川路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来住下。据萧军先生说:“靠近些,为的可以方便,多帮忙。”

但每天来一两次的不是他,而是萧红女士,因此我不得不用最大的努力留出时间在楼下客厅陪萧红女士长谈。她有时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是勉强谈话而强烈的哀愁,时常侵袭上来,像用纸包着水,总没法不叫它渗出来。自然萧红女士也常用力克制,却转像加热在水壶上,反而在壶外面满都是水点,一些也遮不住。

……

战争的火焰烧蚀了无数有作为的人,萧红女士也是其中之一个。

……我不知道萧红女士在香港埋葬的地方有没有变动,我也没法子去看望一下。我们往来见面了差不多三四年,她死了到现在也差不多三四年了,不能相抵,却是相成,在世界上少了一个友朋,在我的生命的记录簿上就多加几页黑纸。

乌黑的一片。久视了,眼珠子会有许多血红的火星在飘浮,我愿意这火星加多,增长,结成大红火球,把我包没,把我周围一切包没。

转自上海《大公报.文艺》

署名景宋 1945.11.28

在西安

■聂绀弩

朦胧的月色布满着西安的正北路,萧红,穿着酱色的旧棉袄,外披着黑色小外套,毡帽歪在一边,夜风吹动帽外的长发。她一面走,一面说,一面用手里的小竹棍儿敲那路过的电线杆子和街树。她心里不宁静,说话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走路也一跳一跳地。脸白得跟月色一样。她对我讲了许多话,她说:

“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我们在马路上来回地走,随意的谈。她说的多,我说的少。……我想起萧军的嘱托。我说:

“飞吧,萧红!记得爱罗先诃童话里的几句话么:‘不要往下看,下面是奴隶的死所!

她的答话,似乎没有完全懂得我的意思。当然,也许是我没有完全懂得她的意思。

在西安过的日子太久了,什么事都没有,完全是空白的日子!日寇占领了风陵渡,随时有过河的可能,又经常隔河用炮轰潼关,陇海路的交通断绝了,我们没有法子回武汉。这时候,丁玲约我同她到延安去打转。反正闲着无聊,就到延安去看看吧。一连几天都和丁玲在一块接洽关于车子的事情。没有机会与萧红谈什么。

临行的前一天傍晚,在马路上碰见萧红。

“你吃过晚饭没有?”她问。

“没有。正想去吃。你呢?”

“我吃过了。但是我请客。”

“你又何必呢?”

“我要请你,今晚,我一定要请!”

进饭馆后,她替我要两样菜,都是我爱吃的。并且要了酒。她不吃,也不喝,隔着桌子望着我。

“萧红,一同到延安去吧!”

“我不想去。”

“为什么?说不定会在那里碰见萧军。”

“不会的。他的性格不会去,我猜他到别的什么地方打游击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她也不说话,只默默地望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好像窥伺她的久别了的兄弟姐妹是不是还和旧时一样健饭似的,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她最后一次含情地望着我。我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她现在还那样望着我似的。我吃了满满三碗饭。

……

第二天启行,在人丛中,我向萧红做着飞的姿势,又用手指天空,她会心地笑着点头。

半月后,我和丁玲从延安转来,当中多了一个萧军。他在到五台山去的中途折到延安,我们碰着了。一到XX 中(我们的住处)的院子里,就有丁玲的团员喊:“主任回来了!”萧红和D.M.一同从丁玲的房里出就来,一看见萧军,两人都愣住了一下。

D.M.赶来和萧军拥抱,但神色一望而知,含着畏惧,惭愧,“啊,这一下可糟了!”等复杂的意义。我刚走进我的房,D.M.连忙赶过来,拿起刷子跟我刷衣服上的尘土。他低着头说:“辛苦了!”我听见的却是,“如果闹什么事,你要帮帮忙!”我知道,比看见一切还要清楚地知道:那大鹏金翅鸟,被她的自我牺牲精神所累,从天空,一个筋斗,栽到“奴隶的死所”上了!

一九四六.一.二零 渝

注:D.M.,端木蕻良

忆萧红

■梅林

我第一次看到悄吟的作品,是在我们的报纸副刊(三郎编)上发表的一篇小说《进城》。清丽纤细,然而下笔大胆,如同一首抑郁的牧歌。由这篇小说作引子,我读着她和三郎合著的自费出版的《跋涉》。这是散文小品素描一类的东西(后来收入《商市街》里面)。属于悄吟部分的,其笔触清丽纤细大胆。我告诉她我的读后感,她睁着清澈润泽的大眼睛说:

“啊,是这样吗?是不是女性气味很浓?”

“相当地。”我说,“但是这有什么要紧?女性有她独特的视觉与感觉,除开思想而外,应该和男性不同的,并且应该尽可能发展女性底特点的,在她的作品里。”

其时她和三郎都在写长篇,他们工作得很有规律,每天按时工作按时休息,因之成绩很好。10月间,悄吟的长篇《生死场》全部完成;她朗诵一二节之后,我读着她的原稿。笔触还是清丽纤细大胆,好像一首牧歌。

“怎么样,阿张,”一天下午我将原稿交还她,她这样问。

“感想还好。只是全部结构缺少有机的联系。”

“我也这样感觉的。但现在为止,想不出其他方法了,就让它这样罢。”

三郎从书架上抽出一册硬纸封面的原稿册,拍着它,并且翻动页面,如同一个孩子似的,傲然说:

“哼!瞧我的呢。”

“那么,拿来读它呀。”

“但是不忙,还没誊清呢。”他说着放回书架里去了。

这是《八月的乡村》。

……1942年 春 渝  

(注:本版所选文章均为节选)

《生死场》序

■鲁迅

记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时维二月,我和妇孺正陷在上海闸北的火线中,眼见中国人的因为逃走或死亡而绝迹。后来仗著几个朋友的帮助,这才得进平和的英租界,难民虽然满路,居人却很安闲。和闸北相距不过四五里罢,就是一个这么不同的世界,我们又怎么会想到哈尔滨。

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闸北,周围又复熙熙攘攘的时候了,但却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

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里,我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想起来,英法租界当不是这情形,哈尔滨也不是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怀著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象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这正是奴隶的心!但是,如果还是扰乱了读者的心呢?那么,我们还决不是奴才。

不过与其听我还在安坐中的牢骚话,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才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转自《生死场》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上海容光书局出版。

萧红的小说

—《呼兰河传》

■茅盾

萧红的坟墓寂寞地孤立在香港的浅水湾。

在游泳的季节,年年的浅水湾该不少红男绿女罢,然而躺在那里的萧红是寂寞的。

在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那正是萧红逝世的前年,那是她的健康还不怎样成问题的时候,她写成了她的最后著作———小说《呼兰河传》,然而即使在那时,萧红的心境已经是寂寞的了……

《呼兰河传》给我们看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

一位解事颇早的小女孩子每天的生活多么单调呵!年年种着小黄瓜,大矮瓜,年年春秋佳日有些蝴蝶,蚂蚱,蜻蜓的后花园,堆满了破旧东西,黑暗而尘封的后房,是她消遣的地方;慈祥而犹有童心的老祖父是她唯一的伴侣;清早在床上学舌似的念老祖父口授的唐诗,白天嬲着老祖父讲那些实在已经听厌了的故事,或者看看那左邻右舍的千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如果这样死水似的生活中有什么突然冒起来的浪花,那也无非是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病了,老胡家又在跳神了,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那也无非是磨官冯歪嘴忽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而后来,老婆又忽然死了,剩下刚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也是刻板单调的。

一年之中,他们很有规律地过活着;一年之中,必定有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日娘娘庙大会……这些热闹隆重的节日,而这些节日也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多么单调而呆板。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可又不是没有音响和色彩的。

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内,每一篱笆后边,充满了唠叨,争吵,哭笑,乃至梦呓。一年四季,依着那些走马灯似的挨次到来的隆重热闹的节日,在灰黯的日常生活的背景前,呈显了粗线条的大红大绿的带有原始性的色彩。

呼兰河的人民当然多是良善的。

他们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他们有时也许显得麻木,但实在他们也颇敏感而琐细,芝麻大的事情他们会议论或者争吵三天三夜而不休。他们有时也许显得愚昧而蛮横,但实在他们并没有害人或自害的意思,他们是按照他们认为最合理的方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们对于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的不幸的遭遇,当然很同情,我们怜惜她,我们为她叫屈,同时我们也憎恨,———但憎恨的对象不是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我们只觉得这婆婆也可怜,她同样是“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一个牺牲者……

萧红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这种样的寂寞环境中过去的。这在她心灵上留的烙印有多么深,自然不言而喻。

无意识地违背了“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有意识地反抗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萧红则以含泪的微笑回忆这寂寞的小城,怀着寂寞的心情,在悲壮的斗争的大时代。

也许有人会觉得《呼兰河传》不是一部小说。

他们也许会这样说:没有贯串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段的,不是整个的有机体。

也许又有人觉得《呼兰河传》好像是自传,却又不完全像自传。

但是我却觉得正因其不完全像自传,所以更好,更有意义。

而且我们不也可以说: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有讽刺,也有幽默。开始读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可是,仍然有美,即使这美有点病态,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炫惑。

也许你要说《呼兰河传》没有一个人物是积极性的。都是些甘愿做传统思想的奴隶而又自怨自艾的可怜虫,而作者对于他们的态度也不是单纯的。她不留情地鞭笞他们,可是她又同情他们:她给我们看,这些屈服于传统的人多么愚蠢而顽固--有时甚至于残忍,然而他们的本质是良善的,他们不欺诈,不虚伪,他们也不好吃懒做,他们极容易满足。有二伯,老厨子,老胡家的一家子,漏粉的那一群,都是这样的人物。他们都像最低级的植物似的,只要极少的水分,土壤,阳光--甚至没有阳光,就能够生存了,磨官冯歪咀子是他们中间生命力最强的一个———强的使人不禁想赞美他,然而在冯歪咀子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生命力特别顽强,而这是原始性的顽强。

《文汇报》副刊《图书》第24期 1946.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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