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畔,一座古城的沉没与新生(一)
复建的马湖府城楼。
□聂作平
在山地,光阴的脚步似乎要比在平原和盆地更缓慢。上午9点半,心事重重的太阳终于爬上了书楼镇对面的山梁。锋利的光线切开薄薄的雾气,把古城里的牌坊、门楼和院墙的影子,重重叠叠地压在一起。鸟雀在邻近树梢上叫,桂花的幽香若有若无,三五个居民坐在阳光下喝茶说闲话。古城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我是前一天深夜来到书楼的。汽车自宜宾市区溯金沙江沿山路而上,一面是悬崖和台地,台地上,见缝插针地挤着一些农舍。一面是静水深流的金沙江,尖起耳朵,隐约听到江水呜咽。夜深人静时,司机说,书楼就要到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透过车窗,我看到黑黝黝的山谷里,漂浮着几星灯火,恰好与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斗遥相呼应。
尽管第一次到书楼,但我知道,这是一座陷落在大山深处和时光深处的古城,在这座古城,曾有过一些鲜为人知的往事……
壹
地震形成秀美马湖
通过一叠老照片,我“认识”了一座老县城。
时光定格的市景,与我记忆中二十多年前的南方小县城并无太大差异:一条稍宽的主街,两旁是当时还算时尚的七八层楼房。更多的是狭窄的小巷,木制的吊脚楼和板房挤向街心,坐在家门口的老人和蹦蹦跳跳的孩子,以及从院墙上或篱笆上垂下来的花朵,无不显示出生活的宁静,缓慢和安详。
如果要说独特之处的话,那么,这座如今只存在于影像中的老县城,它的房屋和街道坐落于一条曲折的大江之滨,城市依山就势,铺排在江岸的几进台地上。此外,几座看上去形制简陋的城门,保存完好,从翘角的飞檐到朱红的门楼,以及黑黝黝的匾额都能看出,它已然历尽了岁月沧桑。
如果追溯这座边城的前世,早在700多年前的元朝,当这里成为管辖川南和滇东北大片地区的马湖路治所时,朝廷就在逼仄的台地上修筑了一座土城。简陋的土城,曾是方圆几百里内首屈一指的要塞、首府。到了明朝中期,马湖路变为马湖府,土城甃以砖石,建成了一道高一丈五,厚一丈,周长七百七十四丈(相当于两公里半)的城墙。城墙上,开有五道城门。城门上,各建一座城楼。很多年后,通过老照片,我们还能一睹它昔日的风采。
这座如今已沉没于金沙江浩荡江水中的古城,就是曾经的马湖路、马湖府以及屏山县的路治、府治、县治所在地,名曰泥溪镇(今天的宜宾叙州区也有一镇名泥溪,但与屏山泥溪非一地,相距近100公里)。
泥溪以及马湖路、府沧海桑田般的变迁,得从大山深处一面镜子般的湖泊说起。
话说距书楼镇120余公里的西南方向凉山腹地,山岭纵横,沟谷深切,长江的上游河段金沙江及其支流就从群峰围困中夺路而来。在金沙江左岸,早年的一次强烈地震,造成山谷崩塌,将一条支流阻塞,造就了一方面积约7平方公里、平均水深70米的湖泊。按《读史方舆纪要》的说法,旧时,有人看到龙马出没水中,故而命名为马湖。
今天,马湖因其秀美的湖光山色成为川中知名景区,但那些流连于自然风光的游客很少知道,历史上,有一个以马湖为名的行政机构——从元朝的马湖路到明朝的马湖府——曾经管辖了包括马湖在内的上万平方公里的地区,并成为联结内地与民族地区的桥梁、汉文化与民族文化交汇的前缘。
倘若从成都出发向正南方而行,将次第经过平原、丘陵和山地。在屏山境内,四川盆地与川西南山地及滇东高原缝合——屏山东部和北部临川南丘陵,西部接川西南山地,南部联滇东高原。从地形图上可以看出,呈东北-西南走向的大凉山与五莲峰一西一东,裹挟着千山万壑横亘于川南与滇东,而自西南向东北流淌的金沙江就穿行于两列山脉之间。山脉的尽头,金沙江由峡谷中猛虎般的狂暴变得稍为平缓时,便进入了屏山县境。
如同绝大多数崎岖山地一样,但凡河谷冲积平原或是山间台地,一般都会成为人烟稠密的村落和市镇。屏山亦然。屏山下辖的中都镇就坐落于两山对峙的中都河谷。站在高处,我看到的是一座杂乱无章的边地小镇,但在历史上,中都曾有过它的显赫时光。
秋日雨后,一个当地朋友带我来到中都镇上的一座古老庭院。尽管庭院看上去破旧不堪,但建筑形制还隐约透露出它曾经的考究与大气。这就是当地人称为黑龙祠的黑龙土主庙。
所谓土主庙,按《南诏野史》的说法是:开元元年(713年),唐朝“授皮逻阁为特进,封台登郡王……开元二年,立土主庙”。学者考据认为,流行于西南地区的土主庙和土主信仰,起自于唐时的南诏,云南巍宝山巡山土主庙便是各地土主庙的源头。
通俗地讲,土主相当于一个地区的守护神。这种起自唐朝的习俗传到后来,最信仰土主的是居于四川和云南的彝族。我看到的中都镇黑龙土主庙,它供奉的土主,就是彝族先人,名叫腊曲。
腊曲是一位彝族首领,生活于北宋末年。当时,边地战乱不休,他率众保境安民,不幸战死沙场,宋徽宗将其封为黑龙土主,并下旨立祠纪念。埋葬腊曲的坟几十年前犹存,当地人称为大坟包。据说,宽大的墓室能容纳200人。
贰
杜宇部族发祥地
彝族黑龙土主庙是一个暗示,它暗示处于凉山支脉地带的屏山,乃是彝汉交汇、彝汉文化碰撞的边缘地带。作为多民族文化的结合部,中都以及屏山的民族与文化交流史其实还可由宋朝往前推1000多年。
犍为是距屏山不到100公里的另一个县,中间只隔着沐川——事实上,沐川也是从屏山划出去的。在犍为一个叫万年村的地方,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出土了数量丰富的文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枚玉纹铜印。铜印上刻着一轮弯月,月下是禾苗和杜鹃鸟的图案。这些神秘的图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经辨识,考家们确认,这就是考古界众所周知的巴蜀图语。所谓巴蜀图语,又称巴蜀符号或巴蜀图形文字,是在四川出土的战国至西汉初的文物上发现的一些图形符号。目前主流观点认为,巴蜀图语是远古的巴蜀古族用来记录语言的工具,近似于象形文字,是古文字的雏形。据推断,巴蜀图语可能产生于古蜀国开明王朝时期。
史载,古蜀国第一位蜀王称为望帝,名杜宇。传说,杜宇在蜀地首创了按农事季节耕种的制度,后人奉为农神。他在成都平原建立古蜀国时,立都郫县。杜宇死后,精魂化为杜鹃,每到春耕时节,总是在田野里大声啼叫,提醒后人及时耕种、莫忘农时。
玉纹铜印上的图案,描绘的就是杜宇化鹃,教民耕种的故事。
杜宇的国都在郫县,为什么他的故事会在200多公里外的犍为流传,并被庄重地刻到铜印上呢?《蜀王本纪》记载:“时蜀民稀少。后有男子名杜宇,从天堕止朱提……宇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从天堕是后人对他的神化,但朱提却实有其地,那就是今天的云南昭通。
综合各种史料可知,原本居于昭通的杜宇部族,沿金沙江北上宜宾后,再溯岷江而上,渐渐发展到成都平原,而屏山,正是他们从山地进入平原的必经之地。
中都乡又名沐道、夷都。文献记载,它曾是古蜀王的庶子夷氏的封地,所以才有夷都这个名字。当杜宇部族强盛时,他们一步步从滇东高原下到川南山地,经由屏山再进入四川盆地;当杜宇部族建立的古蜀国日益式微,并被秦国所灭后,残余民众又溯了祖先当年的道路,一步步退到包括屏山在内的川南山地及毗邻的凉山地区。因此,遥远的2000多年前,屏山一带既是古蜀王国的南大门,也是民族走廊上的一个重要节点。
先秦时,马湖府的居民,一部分是如今已消失了的僰人,一部分是与杜宇同根同源的古蜀人。汉武帝开发西南夷后,四川盆地的汉族迁入屏山,并与当地人融合。隋唐时,形成了一个新的部族,称为马湖蛮。又因其首领姓董,称为董蛮。马湖蛮的势力中心在今天的马湖景区一带,碧波荡漾的马湖中那座形似螺髻的岛屿,可居数百人,便是马湖蛮的“首府”。宋朝时,马湖蛮分成两个支系,以安氏为首的一支与彝族融合,以文氏为代表的一支持续汉化。
古蜀人以土著自居,其势力中心在今天的屏山县中都镇一带,由于与中央王朝摩擦不断,故被贬称夷都蛮。
元朝是中国首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它的存续时间虽然还不到100年,却对当时及以后的中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影响之一就是一些原本游离于中央王朝之外的边疆地区,第一次纳入了中央政府的管辖。大者如云南和西藏,小者如马湖。 据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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