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桶花生油

□郑 冬

8月中旬的一天，妻子突然接到其弟的电话，说妈妈快不行了。妻子刹那间慌了神，情绪极度低落，忙问原由。小舅子说，妈妈这两天病情加重，医院已经不收了，家里已准备好为老人料理后事。和你说一声，疫情原因，你也回不来。没过半小时，岳母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妻子放声大哭，泪水扑簌簌地流，“我没有妈妈了”“女儿不孝啊，赶不回来啊”，哭声令人心碎，电话那头也是呼天抢地。我在一旁无助地抹着泪，特别地难过。望着视频里岳母的遗容，我们跪拜磕头，无比伤心，唯有祝愿天堂里的老人家安息，千古。更让人心痛的是，我们却不能赶回去，跨不过疫情的阻隔，赶到老人的身边，尽一份女儿女婿的孝心，这才是最为痛心疾首、无法挽回的错失和遗憾。

妻子的老家在山东招远，烟台下辖的县级市，以盛产黄金著称。7月初，岳父打来电话给妻子，说妈妈脑梗严重，住院了。随后，我们请好假，带着假期里的孩子乘坐高铁从皖南出发，从铜陵到南京，南京到青岛，青岛到招远。当我们一路辗转赶到招远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岳母仍旧处于浅度昏迷状态。经过连续几天的治疗，较之前好了许多。小舅子轻轻地拨开岳母的眼睛，试图让她老人家看一眼我们的到来。可是她已经不认识我们了，眼神浑浊而迷离，再也无法交流，就那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几根管子插在身上，接受各类医疗设备的诊疗和救治。

老人变瘦了，变得有些陌生了。在医院本就压抑的氛围里，裹挟着盛夏的炎热和刺眼的阳光，甚至都不敢大声地呼吸。握着老人粗糙的手，我想通过这彼此的温度，可以传导一份感知与交流，甚至天真地以为立马就会有奇迹的出现。一切如常，如这种疾病应有的状态和模样。可我们宁愿相信，岳母的潜意识里一定会感应到，她的女儿一家来看她了。

过了两天，岳母的病情有所好转，流质饮食的量略有增加，精神和意识方面在渐渐趋好。医院也建议我们，明天可以出院了，需要在家静养调理，配以点滴和药物，平时注意观察。第二天上午，打完几瓶吊水，办理好出院手续，我们坐雇佣的专车送岳母回到了农村老家。

这已是我第四次来到招远。望着还算熟悉的农村院落，想起前几次来时的情景，如今71岁的岳母已不再是从前的她了。她曾经那样关心我、照顾我、念着我，那位健康的、朴素的、满口胶东口音的岳母呢？怎么这样判若两人、全然不同呢？我不禁涌起了许多的伤感和悲凉。这或许就是真实的生活吧！哪有一如既往的美好与祥和？怎样才能维持住这份亲情的珍贵与长久呢？我记得每次登门，岳母都予以了我这位女婿山东农村很好的招待。屋舍左边一间闲置的小厢房，岳母提前打扫干净，拿出全新的床单、被褥；北方烧炕，吃饭用炕桌，岳母总是关心我是否习惯，是否寒凉；我在南方住久了，不习惯吃面食。岳母早早准备好一袋东北大米，还有当地盛产的苹果、花生、蚕蛹和她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莱阳梨。那个莱阳梨地道的滋味，我记了很多年；我们一道步行到离家不远的曹孟大集上赶集，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感受胶东农村原汁原味的生活气息；每一次回安徽，总会捎上两桶花生油。岳母说，这是她亲手种的花生压榨出来的油……

在厨房一角的柜橱里，岳父打开柜门告诉我，这是你岳母早就为你们准备好的两桶花生油。她估算着你们今年会回来，等你们回来时再带回安徽。我这才想起，妻子6月初时曾念叨过，说妈妈希望我们回一趟老家，她想看看她的外孙女儿。她在电话里重重地说，她想她的外孙女儿，想得睡不着！当时，我正在开车，猛然听到妻子的这句话，我的眼睛突然潮湿起来，两颗泪珠从眼角迅疾滑落。妻子没有觉察，我若无其事地擦去了泪水。我被这一句温暖的话语戳中了，我被这一份久违的亲情感动了！

安顿好岳母，一番交待好之后，我们也要返程了。几年没来，招远小城似乎变化了许多，而我们却无心留连。回来后，从妻子的反馈和日常的通话中得知，小舅子很是辛苦，既要工作，还要里里外外地操持。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岳母的身体出现了好转的迹象。吃喝比较正常，语言功能恢复有加，可以发出一些简短的字音，会叫出孙女等家人的名字。我们都很高兴，希望假以时日，老人家的身体能够渐渐好转，一步步奔向期待中理想的境地和样子。

打我们从山东返回，没两天，新一波南京禄口机场的疫情再一次席卷而来，并迅速波及到国内多省市，造成了新一轮疫情散发多发的严峻态势，这其中就包括山东烟台。只是过了一个多月，老人的病情如此急转直下，不可逆转。与此同时，烟台全境采取严厉的疫情防控措施，所有外来人员一律先隔离14天，符合条件后方可入境。得知岳母行将离世，因为疫情束缚了手脚，我们在南方却心急如焚，无法到达，这种痛苦，这份生离死别，是那样揪心，那样无可名状！我再也见不着我山东的岳母了。

我憎恨病魔，夺走了岳母的生命，没有让老人享受到晚年的福分；我诅咒疫情，这般反复多发，硬生生地隔断了人间亲情的表达。尽孝须行早啊，不然真的来不及！我想隔着幽暗的时空对岳母说，您这次记挂的两桶花生油，我们带回来了。我仿佛又回忆起岳母生前朴实的话语：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们，带两桶花生油吧！你们要好好地过日子啊！这哪里是两桶花生油啊，这是一位母亲对远方女儿的思念与牵挂，一份人世间至真至纯的儿女亲情啊！

愿那个世界里的老人家，幸福，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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