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山水与元宇宙
一把年纪的人了,没有大悟大彻的天分,但误打误撞,时不时地小悟小彻还是有的——例如,令人神往的文人画里的要素性符号之一的“草庐”,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焉——以往你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理解没有那么深刻,那么痛彻。
前不久应邀参加“设计与艺术的田——千笠寺现场”大地艺术展开幕式,承蒙大别山腹地大化坪主办方的热情与美意,夜宿环境与设施俱佳的酒店。粉墙黛瓦的三层楼沿河而建,环顾四周,空气清新,烟岚叠翠,如果此时某位鹤发童颜的仙人聘我做抱琴煮茶的小助理,我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当代文明社会——体验两天还是可以的。
卫生间裸露的岩石饰面镶嵌史密斯饮水器的控制屏,整洁的单人大床上摆了四个枕头。沐浴,上床,我期待与某位竹杖芒鞋的古人相会,成为诗画中的人,最好返回宋朝,明朝也凑合。
其实,一间干爽舒适的草庐就行了。只是,如果仅仅是一间草庐,又如何能做到干爽舒适呢?你看文人画里的草庐,简陋之极,洗浴肯定是不方便的,上厕所呢,也只能合理想象。陆游一生写了大量的诗篇,其中不少是写草庐的,但他是否就常住在草庐里,未必吧——“西游曾受养生书,晚爱烟波结草庐”,说的是年纪大了,才有了这样的雅好。
大化坪的雨下了一整夜。落水管怒喷的水柱冲击着前后院落的青石板,犹如速射机关炮,在你耳蜗几米开外的地方炸裂,连换弹夹的空隙都没有。显然,落水管设计有问题,或许从原先建筑改建而来,忽略了这个小问题。
“齿牙摇动鬓毛疏,四壁萧然卧草庐。急雨声酣战丛竹,孤灯焰短伴残书。”(陆游),翻来覆去睡不着,失望,疲乏,悲凉,感觉人一下老了十岁。我想陆游一定后悔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忽然,“顿悟”的机缘来了,像一道悲欣交集的闪电——“欣”的是看穿了一道诗意的谎言,更接近生活的真相;“悲”的是大煞风景,生活的诗意是多么宝贵啊。文人画中,必不可少的元素草庐(草庵、草堂),隐在峰顶、云根、山坳、溪流山涧旁,喝杯茶,下盘棋,弹首曲还行,但画中人往往将其作为九曲十八弯之后的固定居所。草庐最爱坐落瀑布之下,轰鸣如雷,岂可安眠?推而广之,人烟稀少之地,不说生活不便,不说野兽毒蛇,单是山洪泥石流就足以让人屁滚尿流了。
日本僧人良宽“六十自述”诗云,“闪电光里六十年,世上荣枯云往还,岩根欲穿深夜雨,灯火明灭古窗前”第三句有夸张但也写实,“深夜大雨似乎要将埋在土里的岩石底部冲刷出来”。在极端气象与质地灾难面前,“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良宽)只能是一种诗性写意了。
第二天一早,向同样一脸苍白的艺术家诋毁文人画,他说,古代文人是不会背着画架去山里写生的,不像西洋人那样讲究比例、造型、透视、光线等等。文人画,硬生生地过滤掉自然环境中的暴力和灾害,使之成为一个纯净的情怀世界,往往是寂寞而又不甘于寂寞的情怀。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后人对王维诗画的评价,其实,何尝不是文人画和文人诗的映衬关系,很多文化大家和王维苏轼一样,都是诗书画的全才。
“山气阴阴出荷锄,才分瓜子又挑蔬。倦来芍药花前卧,带雨鸣鸠过草庐。”(纪阿男《暮春入栖霞山寻张文寺》),这是一幅多么和乐的画卷。
“随处山泉着草庐,底须松竹偃柴扉。天涯游子何曾出,画里孤帆未是归。小酉诸峰开夕照,虎溪春寺入烟霏。他年还向辰阳望,却忆题诗在翠微。”(王阳明《题王实夫画》)未见画幅,王阳明的题画可能是概括画中的景致,也可能是思绪的放飞。
“傍水依山结草庐,案头长贮活人书。不知施药功多少,仙杏花开锦不如。”(唐寅),唐寅的画中有不少草庐,与同为“吴门四家”的仇英笔下的华堂美宅相比,简朴以致寒碜。作为职业画家,仇英的雕梁画栋堪比大观园,他迎合的不是文人情怀,而是俗掉渣的土豪梦。
待机入世的儒家、仙隐的道家,修行的佛家,文人画中的草庐,无不住着隐形的东方三圣。
“草庐”是用来怀想和眺望的,所以,“草庐”不会挂在真正的草庐里的,而绘画者和赏玩者也不会住在真正的草庐里,为了身临其境,最好的办法就是平面变立体——园林则是把精神家园从虚拟变为现实,它的妙处在于——“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林泉高致·山水训》)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显贵奢华的后院,往往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自然生态。墙外的江山是皇帝的,墙内的宇宙是自己的,在虚拟空间叩以个体存在的价值,重构个体生存的方式,不仅获得安身立命的归宿感,更有一种救赎的力量。
希腊人以裸体为美,奥林匹克运动会首先是一场向众神膜拜的盛大仪式——而奥林匹斯众神不过是人的放大;中国人不同,以自然为主要审美对象,借自然之物言志抒情,从自然中获得无限的审美快乐。师法自然,道法自然,不仅仅是文人画的精神技法,更是中国人的生存智慧。
作为希腊人的精神后裔,西方人喜欢折腾自己的身体,更喜欢用身体折腾大自然和未知世界,各种作死式极限运动、殖民冒险、科学考察等等;诡异的是,热爱自然的中国人反倒更注重养身,山水是用心膜拜的,而非用手脚亵玩。郑和下西洋是绝无仅有的职务行为,徐霞客更是凤毛麟角,他们与在华堂锦帐之下,描绘假山假水,向往草庐归隐的“自然爱好者”显然不是同类。
本栏目上一篇《符号与人的故事——记“工业时刻”当代艺术展》通过作品揭示了科学技术的滥用与误用导致人的异化风险。科学的发展源自天人对立的二元论;天人合一的一元论只能导致一团混沌——既然天人合一,彼此融合,就不会有战天斗地,征服自然的理性主义的张扬、实践与巨大成果。当理性主义的缰绳无法被理性羁縻,中国传统的山水精神倒是一味难得的蕴含保守主义意味的慰藉、良药和刹车装置。
近来元宇宙概念大热,我不甚了了,但依常识判断,应该是概念的整合翻新。稍作了解,果不其然,“虚拟现实”是关键词与核心区——而这一套把戏,我们“古已有之”!“可居可赏可卧可游”的2D文人山水画和3D园林仅仅是中国哲学的审美表象,其背后是王阳明“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的亦真亦幻,更是陆九渊响彻宇宙的一句话——“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题图为唐寅作品)
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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