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八零后”的老头儿
□王媖
那个八零后的老头儿出生于一九三九年一月，按照农历算，是一九三八年的冬月，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段。估计他并没想到，在他以后的成长过程中，这种冷会跟随他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爸爸去了南韩，回来过一次，但他对此显然没什么记忆。他能记住的是，在一个闹灾荒的年头，有人从南韩回来，给妈妈带回了一枚金戒指。妈妈笃信着那个男人还是顾念着家里的娘仨，靠着那枚金戒指传递的温暖，苦苦支撑着有着两个儿子的家。后来哥哥去了外地工作，留下他跟妈妈相依为命。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门口来了一个流浪汉，只穿一件夹袄，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他的妈妈犹豫了半天，还是把那流浪汉叫进院子里，从家里仅有的一床被子里掏出棉絮为那人絮了一件薄薄的棉衣。妈妈对他说，家里再冷还有瓦片遮风挡雨，流落在外的人则会被冻死。他的话我是当作故事听的，并尽量在脑海里描绘一种画面，使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想象起来更立体。妈妈去世那年他十七岁。他说隔壁大妈对刚回家的他说：“赶紧给你哥哥捎信儿，你妈妈不好了。”他说他站在门口望着趴在炕沿上的显得非常瘦小的妈妈，看到她正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他跟我说着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在住院，病情已经很稳定了。那天晚上外面在下大雪，我们坐在病房里胡乱地说着往事。我曾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些诸如悲伤的表情，但他却一直很平静。然后他忽然轻轻地说，那时她才四十一岁啊，看起来比现在八十岁的女人还要老……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他不是不悲伤，只是他的悲伤早已被冻住在十七岁那年的记忆中，在他此后的岁月里，再也没有解冻过。
妈妈的死同时带走的还有对于爸爸的概念，而那枚金戒指，也在那些挨饿的日子里多次分割换了粮食。爸爸妈妈同时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后，他以一个孤儿的心态，开始了在这个世界上的独自行走，唯一的亲情是已经成家的哥哥。他想跟哥哥一样当老师，因为个子矮人家不要；也闯过关东，因为家里的地不能荒掉而被哥哥叫了回来。后来，在烟台钢厂，他遇到了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女人，他觉得他的家里该有一个女人了，于是他们结了婚。结婚那天他们从烟台回老家，两个人没能挤上一辆车，媳妇儿先到了，在车站等着乘下一班车的他到了才一起回家。冬季依旧漫长，但不那么冷了。后来他们生养了一儿一女。女儿出生那年，他的哥哥因病去世了。从那时起，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了，他必须也只能成为别人的依靠。然后，在一个冬天，当他从病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又可以依靠别人了，而且只能依靠别人。其实那别人也不是别人，只是他的老伴儿，还有他的子女。
他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小时候得过肺炎吧，没治，留下了病根儿。他害怕过冬天，如果受凉，会呼吸困难。他曾经以为自己活不过五十岁。他的妈妈活了四十一岁，哥哥活了三十七岁。他觉得自己能活到五十岁就是赚着了，没想到能活过八十。他会笑着说，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赚的，为什么不好好活？！于是，他认真而开心地过着每一天，走步、压腿、在小区里凑堆儿聊天一样不少，也尝试着用微信，拍照片，每天还得跟老伴儿斗斗嘴。他也会挑刺儿，经常说什么东西不好吃了，吃不出以前的味道了，等等。他知道哪个孩子喜欢哪个运动项目，看到比赛会不管你有没有上班就打电话让你赶紧看电视，有比赛。他的家成了快递中转站，外地的孙辈经常发快递到他家里，再由他转交儿子、女儿。我后来才明白小家伙们的用意，这是在让他刷存在感，而且是可以掌控一方的存在感。自己还有用，对他而言，应该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吧。
他的耳朵聋了，眼睛也花了。受不了助听器的噪音，他便也这么聋着，只是每次跟他说话都得大点声。其实他已很多年不看书了，但前段时间，却戴着花镜坚持看完了一本三十多万字的小说。他的老伴儿后来说，合上书他说了一句话：这才是我的女儿。我想那一刻，他的女儿终于成了他的骄傲吧，尽管，她只是出了一本书而已。
那个八十二岁的老头儿其实是我爸爸。昨天上午我回家送了点蔬菜，一并带去了一本《昆嵛》杂志，那上面有我刚发表的一个微电影剧本。回家的时候他在休息，就没叫他，跟妈妈坐了一会儿我就离开了。下午他打来了电话，大着嗓门先说上午回来怎么不叫我，接着说，你带来的杂志很好，那个剧本我一口气读完了，很好，就是有点短。又道，以后这样的书多送点儿回来。说完这些，我听他有些气喘，便赶紧应付了几句挂断了电话。我其实是不敢继续讲下去，我害怕我会哭。是的，我会哭。当他说一口气读完了那个剧本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感觉，原来我那么热衷于写字，其实仅仅是想成为他的骄傲而已。现在可以说是他的骄傲了吧，心底怎么会不刹那间泫然？！
那个八十二岁的老头儿是我忠实的粉丝。他每次都会认真读完我的字，然后很直白地告诉我，我写得很好。而我很想告诉他，我很爱他，能够出生在他家是我莫大的幸运。我想让他知道我心中所想，所以会在离了他的视线之后，躲在某个安静的角落里，把我的爱一笔一划地写下来。
是的，写下来：爱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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