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节记忆
潘云强
童年的记忆，最难忘的往往都在春节。
大年三十，忙了一腊月的父母，稍微轻松了一些。母亲这一天的事情是包除夕饺子，赶做年夜饭。而父亲则在郑重其事地做最重要的一件事：把写满往生先辈名字的家谱在厅堂中挂起来，并在牌位前摆上各种祭品，做着迎神的最后准备。不时响起的鞭炮，随处飘散的纸花碎屑的烟火气，让人感到春节真正来临的气氛。
刚交半夜十二点，母亲忙着招呼我们起来，孩子们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跟父母长辈问好，母亲则会在给我们穿新衣服时，把压岁钱顺手放到我们的口袋里。父亲在领我们放过鞭炮后，全家人须对祖先的牌位行跪拜礼。叩拜实际是很有讲究的，按照长幼尊卑，一个个依次进行，下跪前须先焚香，并正衣脱冠，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叩毕，起身，重新双手合十再跪拜，如此反复三次。人们十分虔诚，动作仔细小心，极具仪式感。
接着就是一年一度例行的重头戏——拜年。
父亲领我出了门。出外拜年的人，都是家里的老爷们和男孩子，老人和妇女要留在家中等待别人去拜年。一路上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人们见面一改以往“吃了吗”等招呼语，在抱拳揖礼同时，一句句“过年好”都脱口而出，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就连平日难得一笑、总耷拉着脸的治保主任“大眼子叔”，此时也变得像个笑面佛。到了家里，客人说了几句过年的问候和客套话后，便会在牌位前上香；而孩子们头磕得欢实，他们更关心的是磕完头后能否收到压岁钱。这种程序性的礼节走完，人们立马向另一家赶去。
其实过年前，爸爸就列出一张表，把所有要拜的前辈尊长按前后次序排起来，重要的人，上午必须拜完。父亲首先领我去了本族辈分最高的万奎爷爷家。他年事已高，我对他印象深是因为他说话大舌头，也就是农村人俗称的“秃舌”。别看老爷子如今这个样，年轻时可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特别是他有一手扎灯笼的绝技。据说有一年县里正月十五举办灯笼会，他扎的龙灯获得了第一名。第二家去的是眼睛高度近视、外号称为“瞎子”的小叔。他能言会道，本族之内凡夫妻吵嘴打架、兄弟闹伙分家，都请他出面主持公道，在人们心中颇有威望。他家必须先去，以免理道多的小叔挑了眼。还有三叔，他虽与父亲早已出了五服，但和父亲私交甚笃。父亲在烟台端公家饭碗，家里指靠不上，农忙时，三叔总主动前来给我家帮忙，所以三叔虽非本家至亲，也一定要靠前去拜的。另外，大队领导也必须要走，当时的村民们习惯称领导为“上顶”，我们村支书这个“上顶”，实际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见面习惯的动作是抚摸小孩子的头顶。直到如今，想起那个小个子的“上顶”，心中还是会泛起对那个时代的暖暖记忆。
从初二开始进行的拜年，被称作出门。出门是不能空手的，要带东西。按我们那儿的风俗，初二是去姥姥家。姥爷早年去世，只剩下姥姥独自住在离我们八里地的一个叫肖家夼的地方。因我尚小，需姐姐或村里其他也去该村拜年的人带着。
肖家夼是个典型的胶东山村，村子中间有一条很深的沟壑，小河穿村而过，村民们都住在河的两岸。姥姥住的是村子的最高处，那是二舅在一处山崖上盖的房子，推开屋子的东窗户，可以俯瞰整个村子和河谷。我最愿去姥姥家，不仅因为姥姥不像父母一样总是管我，而最主要的是我喜欢二舅。二舅是个教书匠，虽然是姥姥侄子过继来的，但对姥姥很孝顺，也很有学问。我会趁此机会向他提许多平时不懂的问题，二舅会耐心给我解答。天气好时，他也会领我去底下结冰的河沟溜冰，有时也会在地上摆个大笸箩，逮麻雀烧着吃。母亲让我捎给姥姥的东西，姥姥一般只留下很少一部分，大多要再添些东西，压着篓子原封不动地让我们带回去。
按规矩初三是拜丈人的日子。姥姥共养了三个闺女，母亲是老大，这一天三个女儿都要和自己的丈夫孩子回娘家。我自然万般高兴，因为又可以见到二舅了。忙了一年，在三个地方生活工作的姊妹和连襟难得凑到一起。父亲老实，二姨夫实在，刚从青岛返乡务农不久的小姨夫斯文，平日里，女婿们到姥姥家，姥姥一般不舍得管酒的，但春节例外，信用社打来的散白干随便喝。三个姊妹光顾拉家长里短，倾吐相思之苦。三个连襟从中午直喝到晚上，早已喝得面红耳赤、东倒西歪。
从初四开始，就没有多大讲究了，所谓的七大姑八大姨，亲朋好友，平日各忙各的，难得见面，都会利用春节空闲时间拜访到。
难忘的还有春节的村戏。吕剧可以说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胶东农村的文化符号，老百姓干活走路，也会哼哼几句吕剧的唱腔。我大姐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冬闲后，他们青年团挑了一部分人，利用业余时间排演吕剧。每年排演的剧目不一样，有时是《小姑贤》，有时是《王定保借当》或《李二嫂改嫁》。我们的村戏，不光本村人看，也吸引不少外村人。我唯一扫兴的是，大姐在剧中饰演的不是《小姑贤》里弱势受气的媳妇，就是《李二嫂改嫁》里命运多舛的李二嫂。在戏台下看着姐姐跪在戏台上遭受恶婆婆的折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这也是少不更事的我，春节时一直难以打开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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