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海”蔚蓝

烟台晚报 2019-09-23 09:43 大字

朱相如

今年是我和老伴结婚50周年,在张罗庆贺欢宴的孩子们散去时,我终于可以安静地坐下来端详那张刚刚出炉的金婚照了……

结婚是人生的大事,家庭的大事。特别是我们这些当年的“铁匠鬼儿”,抡大锤时累得要死,拿工资时低得可怜,有这样的背景,还有人愿意与你终生相许,得算是奇葩大事了吧。知道我要结婚,厂里的老师傅为我高兴,师兄师弟们更是热心,他们自发地从微薄的工资里面挪出了一份份贺礼送给我,那些没有贺礼相送的工友这时见了面,也都会撂下几句热乎乎的话让人心暖。这股关心的热乎劲就像一只温暖的大手,把平日里有些孤僻的我,一下子从冷寂的角落,拉进了一片暖融融的天地。

那天,送走了最后一帮前来送礼的工友,母亲俯身去看堆在地上的礼品,待她抬起头来时,只见刚才脸上那朵刚刚迎风绽放的菊花,就不那么精神抖擞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便赶过来整理地上堆放的礼品。原来工友送的这几十件礼品,合起来只有两个品种,一个是同一型号的花色妆镜,一个是模样一样的搪瓷脸盆,让人尴尬的是这几十件礼品上面的印花,竟全都是白毛女扎头绳的图案。心虚的人都是敏感的,我们家办喜事经济上是有些拮据,但也不至于拮据到当年白毛女扎头绳的那种地步呀。我倒觉得,作为喜主,我们是决不会怪兄弟们的,反倒觉得他们粗犷的办事风格还很可爱———谁都知道那时候,走遍整个芝罘,也买不到别样的花色品种的。

随后,我端量起了处理礼品的事。脸盆还好说,瞅机会送出去不是什么困难事儿。问题出在这十八面镜子上,你想啊,十八面妆镜,就我这十平方米的婚房能挂得开吗?可伙伴们在镜面上都写了贺词、签了名的,不挂起来又怎么对得起他们的一番心意呢?于是,我和母亲经过斟酌,终于想出了一个比较理想的办法。我在东西两面墙,离天花板一镜高的地方,从南到北钉上一溜漂亮的白色木条,让这十八面明晃晃的镜子全部都坐在木条上,升起在了婚房的上空。瞅瞅效果还真的不错,我的婚房从此就像进驻了两片阳光,辉映得日子也亮堂了许多。我们每天进出门时,只要往两边一瞅,都会觉得伙伴们在那里边向着我们笑。

按下了礼品的事,婚宴的事儿又浮了上来。婚宴是婚庆中喜主与亲朋好友共庆共乐的重要环节,如果上蓬莱春宴会厅去办一下也很简单,难就难在我们的经济条件此时打不开点了。父亲去世早,弟弟妹妹还小,母亲又体弱多病,就我这每月汗流浃背地换来的32.5元工资,连吃饭都常常捉襟见肘,上哪去攒吃饭店的钱呢?况且,父亲当年治病时欠下的债,还没有还清,再去找亲戚借,都不好意思开口了。我知道,母亲这些年一直在掏心掏肺地为这些事操心着,先是为我找不到媳妇而奔波操劳求人,在我有了伴侣以后,又常常整夜瞪着眼睡不着觉。她的身体在日渐衰弱着,可还是把当年的绣花技艺重拾了起来,去绣花社拿了一些简单的加工活,日聚月累,总算攒了点小钱。前些日子,她又把家中唯一一件像样的小柜,卖给了收破烂的,总算凑合着为我买了套咔叽布中山装,给媳妇做了一身碎花衣服。置办好了结婚的“礼服”后,又用布票去供销社扯了几丈印花被面,称了几斤新棉花,做了被褥,完成了床上的铺垫。

待这些钱花了以后,宴请的那一笔开销就真的没有着落了。

可没有酒席的婚庆,怎么好意思去把新媳妇领来家呢。正在一筹莫展的当口,这事儿不知怎么被我的大师兄知道了。大师兄是我们的车间主任,有侠义风。他当即就来我家好言安慰了母亲一番,慷慨地承诺这事儿由他来办。他笑着说:“到时候在邻居的炕上地下摆上几桌地道的海味大席,就凭着那种接地气的氛围,肯定比蓬莱春的更为受用。”最后,他让母亲准备好一大锅面条,两大盆煮海虹,一桶散啤。在厂休那天,他招呼厂里那些业余时间经常赶海的师兄弟前来议事,商讨解决宴席问题的办法。

厂休到了,伙伴们嘻嘻哈哈地陆续来到我家,家宴在说着笑着的热闹中开始,进入了呼隆呼隆吃面条,咕咚咕咚喝啤酒的高潮。就在酒兴急速旋升的时候,大师兄一手高举一罐头瓶啤酒,一手拍了拍桌子,一本正经地发话了:“今天我和大妈请大家过来,首先得敬我们的祖师爷老子一杯!我们这些打铁的人,都是老子门里的徒子徒孙。作为这一行的开山鼻祖,他老人家不仅传授我们赖以养家糊口的打铁手艺。还在他的《道德经》中教我们做人的道理。我的师傅在我行拜师礼的时候,就教我必须牢记这样一句话,做人要奔“上善若水”去,就是像水一样去低处滋润万物。我的理解就是要与人为善,多做善事。”他的话音刚落,大家都齐刷刷地喝干了瓶中的酒。吃过饭,伙伴们抹了抹嘴,争先恐后地向大师兄讨活了,“要我们干什么你就说吧!”

于是,我家变成了大师兄筹备婚宴的临时指挥所。他开始胸有成竹地发号施令。伙伴们在接到任务后没有二话,立马撤退。回家拿海参的小王先走了,去门楼石采滚蛎的老张和上婆婆石那儿去钓黑鱼的大于一起走了,最后,去北岛大疃门前挖黑蛤的小豆豆和去西港边扎天鹅蛋的大李也走了……几位喜欢喝酒的哥们还都领到了贡献一瓶好酒的机会。这时坐在角落里的小官瞪着眼问大师兄:“我也不会赶海,叫我来能干什么?”大师兄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说:“你的任务最伟大,把你才买的大金鹿,拿出来给小朱用几天,让小朱骑着去把媳妇接回来。”小官操着浓重的四川腔连连点头:“要得、要得,让我的大金鹿也沾点喜气嘛。”

大师兄会点厨艺,他自任这次大餐的掌灶。那天他会带十斤肉来。给我的任务是买葱姜蒜青菜和佐料、调味品等一干零星杂品。工作安排完了,四周平静了下来,我给大师兄点了根烟,问他:“大哥,你是车间的头,对师兄师弟知根知底好理解;你对大海那么熟悉,却出乎我的意料呀!”他笑了笑,原来他的家就住在海边那条铁匠烘炉连片的大关街上。他家是生产锤子、斧头、匠作工具的世家,那些年世道混乱多咎,遭遇战乱、灾荒,社会动荡,铁业凋敝,空闲下来的邻居玩伴们便会相约着去芝罘湾的海边,捡点海潮打上来的海参、蟹子、小鱼、小虾卖点小钱。时间久了,他们便开始试验着往大海深处走。每年开春槐树开花的时候,冬眠的海参开始出窝了,他们就去捞海参;伏天,海螺们开始扎堆上床子了,他们就去找海螺床子,运气好的话,一条船都装不下;如果风潮合适,去北岛山后钓黑鱼更有意思,只要准备条手把线,那儿的每个礁石缝里都会有3-5条黑鱼在那儿等着他们去拿;与大海多年相厮磨,似乎对大海知根知底了,知道大海也是有情义的。赶海的一切勾当他都涉猎过。他做过水镜、呼气管、水衩、水枪、铅坨;玩过扫地穷、裤裆网;甩过鲅鱼,放过鱼排。这些都是为了向大海索取,却从来没听到大海有过一句怨言。他说:“所以,我们都把芝罘湾当做是我们家的海,管它叫做我们的‘家海’。”

工友们的这次热心助力的婚庆,让母亲高兴,媳妇高兴,我的心也被暖了个透。大师兄的那一席话,更是时时萦绕心头,至今难忘。

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我们那个专门打铁的厂子,被历史淘汰了。师兄师弟们分到了山南海北,但我那颗婚宴上被暖透的心没有淘汰。距离相近的兄弟们,至今还是时不时地有些聚会,一起温习一下当年的事情,问问有没有需要互相关照的事。一路走来的千山万水中,我心中的融融暖意一直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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