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不完的大庙 街面忆往

烟台晚报 2019-07-03 09:07 大字

潘云强

我小时候,烟台叫走亲戚为”出门“,我最愿去大舅家“出门”,原因是大舅家附近的大庙是个热闹地儿。“白面卷子闹肉”后,大舅领我先到庙里边玩。在记忆中,每到春节、正月十五元宵节、八月十五中秋节或其他节日,大庙是很热闹的,里边香客络绎不绝,烟火缭绕,庙宇青砖灰瓦,殿虽都不大,但里边不但有威武的龙王像,还供奉有海神娘娘等,人们纷纷来此上香,虔诚顶礼膜拜。

大庙的建筑并不雄伟,甚至老旧中透着一种颓败,砖瓦也有很多破碎了,庙顶的瓦片间长满野草,屋角墙面有不少刻痕的印记,也有用白粉笔写成。整个庙宇进间不甚宽大,比较紧凑,院子里设有香炉,庙里的泥地铺有碎石小路,树木花草周围挡了一圈圈的木栅栏。不大一会儿,就看遍了整个庙宇。我的目的显然不在此,而是在热闹的庙会上,因为大庙所在的北大街,也叫烟台街,是烟台的老街,后来成为烟台首屈一指的商业一条街。不光烟台百货公司、瑞蚨祥布店都在此,小商店也林林总总,令人目不暇接。再加上庙会期间从四面八方赶来叫卖的行者和摊贩,煞是热闹。买一根糖球、一包爆米花或几包熟花生瓜子,惬意地边走边吃。

据大舅说,他年少时,这儿更热闹,每年当渔民出海和海神娘娘节,都要举行祭祀活动。特别是每年正月十五的庙会,可以说是烟台文化的“核”,戏班子唱戏,杂技表演,敲锣耍猴,说唱大鼓书……应有尽有。他也是听老人口口相传说的,原来的烟台是个小渔村,大庙附近是一片荒凉的沙滩,渔民们为求出海平安,在此修建了简陋的草坯庙,庙北边即是烟台渔码头,随着烟台开埠和渔港的发展,沙滩逐渐消失,海岸线随之慢慢北抬,渔港得以加深,渔民们又集资重新修建起了这座集龙王庙、海神庙、天后宫“三庙合一”的多神庙,称为大庙。后来在这个烟台民俗文化市井文化最兴盛的地方,商业气息凝聚,周围商贾最多时达近百家。

附近的福建会馆也是要去的,我记得只要有时间,大舅都会带我去福建会馆。福建会馆比大庙大而气势恢宏,据称烟台福建会馆是北方沿海港口最大的妈祖文化建筑群,我惊叹于里边的雕梁画栋的建筑、宏伟的大殿、飞凌的屋檐房角,精美程度在芝罘可以说独树一帜。旧时,里边的香火也很兴旺,但从1958年辟为烟台市博物馆后,这里就不再接纳朝拜香客,而收藏了不少的文物,平日免费对外开放,供广大市民参观游览。大舅旧时读过书,他的父母都从事过教育工作,也算是书香世家,再加上解放前大舅曾经营过字画生意,尽管解放后据此认定他的阶级成分为小业主,但他对文化的热爱似乎是天生的。大舅懂的确实不少,他说起博物馆文物,简直如数家珍,几乎每件东西,他都能说出它们的出处和含义。我记得他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博物馆的文物,就是烟台的历史。”这句话,我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明白的。

还有一次,大概是1959年夏天,大舅正领着我在福建会馆参观,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情,从外边涌进来一大批人,内有一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穿白府绸衣的老者,在众人的搀扶下走来。馆里领导也惊动了,马上通知正在陪我们参观的年轻讲解员停止手头工作,过去专门陪同那位老先生。我们正听到兴头上,一时十分错愕和不满,不过事后得知,这位老人是当初建设福建会馆的一位闽商的后裔,不顾年老体衰到烟台追寻先人足迹,我们也就释然了。

福建会馆东边是烟台新世界百货商店,它当时是烟台体量最大的百货商店。商店对面是胜利剧场,东边不远处有丹桂戏园,还有一些小的娱乐场所,说这儿是烟台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也不为过。从福建会馆出来,我们就在新世界商店门前的广场上待一会儿,大舅会掏钱让我看一会儿杂耍,有时是看驴皮影,有时是看拉洋片,也有时是看万花筒,有的杂耍在街上,也有的需要到室内看,这也算那个时代的一种时尚吧。玩耍的同时也可以品尝美食,我们通常买点带白霜的地瓜干或柿子饼,也可以尝到刚出锅的焖子和水煎包。

到了新世界商店里边,主角是舅妈。舅妈身高体长,妈妈背地里有时形容她是“大洋马”,舅妈年轻时长得很标致,比大舅高半个头,虽已人到中年,头发底下仍烫得一圈时髦的卷边儿发,脸庞有些浮肿发黄,但眉眼间仍可看出当年这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是个美人。她一年给我买一样东西,至于买什么,她说了算,有时买学习用品,有时买生活用品,前几年给我买了帽子和鞋,今年在卖布的柜台比量开来,最后决定给我买一身学生蓝布。由于我们家的女姊妹多,在舅舅这里她们很难享受到这个待遇,显然在多少有些重男轻女的他们看来,我这个唯一的男外甥还是更金贵些的。

晚上,大舅是不会让我走的,因为我家住在三马路,一个小孩子走夜路他们是不放心的,再则他的一双儿女早已成家单过,平日家里只有老两口孤独以对,显得很冷清,我去了能把沉闷气氛冲一冲。他们住的是一栋独立的二层木混小楼,大舅住的是楼下四间,由于外楼梯遮挡,西边有两间屋子整天不见阳光,显得很暗,他们俩就睡在那里,东屋亮堂,平日是给子女留宿的,现在正好我睡在那里。大舅和舅妈都是地地道道的京剧票友,戏迷,我记不清是在丹桂戏院还是别的地方,那是个挺长的大筒子间,中间有廊柱,门口站有检票人,剧场椅子上人满为患。舅妈由于年轻时得过病,说话带点腹语,粗声闷气的,但这并不妨碍她一边听着台上演员的演唱,一边在下边低声跟着咿呀的兴趣。大舅个子矮,总要挺直腰板,头微微前倾,张着大嘴,从前排的人头中寻找缝隙,那张种满连腮胡须的向日葵般的大圆盘脸上写的全是看戏的满足和幸福。看到满意的亮相和唱段时,那双大而双的金鱼眼仿佛使人疑心要呲出眼眶外边,而且常常会冷不丁猛地站起来,大声鼓掌叫好。有时把周围人吓一跳,舅妈就赶紧拉着他的衣角把他拽回座位,如此能反复好几次。剧场内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味道,夏天又热又闷,门口只能敞开着。冬天虽门窗紧闭,仍冷风飕飕,寒气逼人,对孩子来说,实在不能说是一种享受。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个小剧场听说书,小剧场不大,人们围坐在几张四方桌边,伙计一边上水续茶,一边递毛巾伺候客人,台上一位穿大褂的先生,正津津有味地说着《三国演义》,当说到关羽败走麦城时,大舅竟然随着说书人的节奏,流下泪来。这时伙计正好给他续茶,大舅拿出一些钱,悄声放到他放毛巾的白盘子里。伙计向他表示谢意,他两只手向前屏声息气摆撒着,一改剧场叫好的狂热,文质彬彬而又得体地表示不必客气不必声张。大舅的两种表情两种作派都给年少的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尽管这个大舅并非亲舅,只是我姥姥过继的亲侄儿,但在我看来实比亲舅还亲,他总是在别人面前夸我知书达理、有出息,进入迟暮之年,仍时时通过我的父母,关心我的工作学习以及家庭情况。

我在这里说的“大庙”,是泛指如今北马路以南、西南河以东这一带,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这个泛大庙地区是烟台商业氛围最浓、文化底蕴最深的地区,从面市街、菜市街、兴隆街等一系列街名来看,便可管中窥豹,看出其中商业中心的气息。后来改革开放以后,以菜市街为主的北马路早市还存在了相当一段时间。大庙在1974年“文革”期间拆除,后来在原址上盖起了烟台群众艺术馆,并利用一些空闲场地办起了古玩市场和花鸟市,市场整日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客流量异常大。我所在单位在华茂街附近给我分了福利房,使我更有时间和精力逛花鸟市,也淘到了一些瓷器书画,买了不少花鸟鱼虫,这一切使人依稀怀念起那个悠远的老烟台、老烟台街、老北马路、老大庙,以及老烟台人的那个悠远的精神家园。现如今大庙旧址将崛起一片摩天大楼,只在南侧剩一个小小戏台,周围的小广场成了老人和孩子们休闲玩耍的乐园,舅父母在世时,他们时不时提着马扎子到那儿小憩,如今斯人已去,空留戏台,而那个象征烟台商业发轫的老街北大街,而今亦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成为一条不起眼的街巷里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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