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间土墼屋

烟台晚报 2016-12-16 00:00 大字

张守仁

不久前,老家的村头贴出了“村庄整体搬迁”的告示。我拨开道道蜘蛛网,悄然走进用土墼垒起来的6间老屋。50年前,我欢蹦乱跳地离开了老屋,却渐渐地发现,岁月愈是久远,愈是渴望见到老屋。祖父在老屋走了,父母在老屋走了。我双手摩挲着全是泥巴的墙壁,瞬间掉下了眼泪。

1969年冬月,我与村赤脚医生李淑芳3年的“地下恋”被人捅了出去。

那时候我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秋天里与芳约定:每日清晨,只要她家门前老杏树上的乌鸦开始叫了,俩人就挑起水桶,前后脚去村外山沟里挑水。村里一位老学究的打油诗在村里传开:“八月十五月正西,窗外乌鸦有人惊,先生村姑井台会,高粱地里有人听。”小村炸营了!有人说,张老师家7口人,两间半房,说个媳妇睡在露天地里?有人说,芳她爹用皮带抽她,骂她“睁着眼往粪坑里跳”。芳把一盒雪花膏退给我,说:“拉倒吧,俺爹嫌弃没有房。”祖上的四合院是老太爷时盖的,北屋3间,南屋的3间有半间是过道,分家时,我家分的是南屋,外加东厢房(只能支盘磨)。这天祖父轮到我家吃晌饭,刚拿起筷子,父亲望着他的脸,说:“爹,你的两个孙子都奔30了,咱家得盖房啊。”

祖父愣了:“从(19)58年算起,你见过咱村谁家盖房?村里让你抻这个头儿?”

父亲说:“咱整天价唱‘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村里不准,我去找公社!”母亲打帮腔:“爹,说起(19)58年,那时候驻村干部对这帮老婆们说,将来儿子将(娶)媳妇,公社按需分房。还说往后社员再也没有愁事了。可眼目前,愁煞人了,死的心都有。”

父亲宣布盖房子的方案:把南屋和厢房拆了,拆下来的3根木头梁做门窗;一排溜起6间屋,一个孙子3间,5道大壁子不用木头梁,一色的土墼到顶……开春就动工!我与弟鼓起掌来。祖父从炕头上下来,对父亲说:“你爷留下的这个四合院,毁在你这个鳖羔子手里了!”一转身,走了。

父亲当天夜里对家人说,想把房盖起来,得靠“赖”:盖6间屋的空壳窿得60多个工,一个工一块五,先把掌尺的(瓦匠头)工钱付给他,其他人的工钱赖到年底;需要一千八百片瓦,一片一毛钱,这笔钱指望村里开资,传闻今年的劳动日三毛九,仅能开一半,要“赖”着村里把咱家的百十块钱开来家。批宅基地更得“赖”!“村干部不批就去告!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父亲说了句时髦话儿。“可送什么礼给村干部?”父亲打量着两间半屋,“家徒四壁立”啊!一宿工夫,他的牙花子肿起来。第二天傍晚,祖父送来2斤桃酥和一瓶牟平白酒。父亲呜呜咽咽地哭着说:“他爷爷今春得场大病,差点儿走了,这是他大姑小姑送给老人的……”我头一次见到父亲哭。他用红绳捆绑着礼物,用肩上耷拉下来的棉袄遮掩着,趁着全村吃晚饭的当口,与我前后相距几十米,向前街徐书记家走去。

我出生三日,父亲拿着杏树枝,抱着我到街上“出行”,碰见了徐书记,就认他做了亲(干)爹。他一家人正在吃饭,我进屋就说:“亲爹,我来汇报学校落实五七指示……”父亲随后闯进来,他单刀直入:“徐老哥,你亲儿大了,我要盖房,你批给我6间地皮吧!”徐书记吃了一惊:“盖房?张老师,现今咱村和全国一样,就像喇叭里说的: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还越来越好!全村人都在为抓革命、促生产做贡献,你家怎么能带头盖房子?”父亲激动起来:“老哥,你不能眼瞅着孩子们打一辈子光棍!”徐书记火了:“这个口子不能开,张老师还叫我亲爹,不能叫人家戳我的脊梁骨!”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公社的青藤连万家,我明天找公社!”

3天后,村里批给我家一块宅基地,就是我家村南头的自留园。这天吃晚饭时,徐书记打发孩子把礼品退回来,父亲见里面还塞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要斗私批修……”

这年进了腊月门,为凑钱盖房,父亲到烟台街上卖萝卜。凌晨不到一点钟,他就推着一车萝卜动身,70多里路,8点多钟就到了市里。自家的萝卜卖完了,就卖邻居家的,时值冰天雪地,萝卜卖了个好价,一斤能挣2分钱。母亲听说村西八里塂上冻死人了,就用铁链把推车锁起来。父亲说有伴儿,邻村赵大叔也去卖萝卜。小年的前一天,父亲回家的路上,突遇漫天飞雪,扯棉搓絮,四野茫茫,他身上裹着冰和雪,晚上9点多才到家。赵大叔的儿子上门打听他爹的消息,父亲说,俩人下午未能一起往回走。

腊月二十六日,父亲说烟台街上我姨她闺女能买到石灰,要到烟台买石灰,我从他手里夺过车襻,推着车直奔烟台大姐家。大姐领着我走进西南河石灰店,里面的大妈听说我是要买灰盖房子,坚持“石灰只供城里人刷家”的规定,不卖。我和大姐只得到西大街、北大街的几家石灰店,大姐出面,每家只能买到50斤,装满两车篓,我就往回赶。爬到清泉寨的塂顶,已是下午两点,母亲给我的饼子进城前吃了,见路东有家饭店,就掏出兜里剩下的两毛钱,要买一个火烧。柜台里的老汉索要粮票,我懵了:“大爷,我到烟台推石灰,饿得走不动了,没有粮票,就这两毛钱,给半个火烧也行。”老汉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粮票不行啊。”“那买两毛钱的菜吧。”老汉挥着手:“大师傅下班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可能饿过了劲了,回家的步子急促起来。走一程,歇一起,拱上轸格庄的3里长坡,我停下喘口气,望见眼前的麦田里,一群大雁惊叫着掠向天空。转过春来,冰雪融化,我又到烟台推了一趟石灰,回来时离村还有五六里路,远远望见父亲和姐迎来。父亲接过车把,姐在车前拴上长绳,躬着腰拉着。她告诉我,今儿前面的大口井里浮起一只鞋来,去冬赵大叔原来是掉进井里了。仨人站在井旁,默默地注视着幽黑的井口,父亲抹了几把泪,我想到赵大叔的两个儿子还在我的班里念书,一个一年级,一个四年级。

正月间,父亲为盖房请了一桌客。掌尺的老宋绕宅基地一圈儿,打着酒嗝说,四面外墙砖线以上,加上大壁子,需要土墼坯8千块,石头25方。村干部说石头6块钱一方,自个儿从石窝里往家搬。出了正月十五,我和弟一早一晚推石头。

为不误早晨备课,我5点钟便从村西沟底的石窝里推出一车石头,走到村头,芳家门口的乌鸦开始叫了,她家里的猫也蹲在门口。有家长向村支书告状:“张老师没有心思教学了。”我只得再提前一个钟头,推着石头到村头时,村里漆黑一团,鸦雀无声。三五天后,芳家树上的乌鸦又开始叫了,那只猫还竖起尾巴,顺着树干往上蹿扑。乌鸦怪叫着飞起,在空中拍着翅膀,猫抱着树枝在空中晃悠着。

农历二月的星期天开始拖墼(也有写作“脱墼”),父亲当总指挥,我还提出了口号:“全家紧急行动起来,夺取拖墼战役的全面胜利。”父亲吩咐大姐小妹挑水,母亲挑泥,我拖墼。他和弟在土泥堆中扒开一个坑,灌水,撒麦秸草,赤着脚来回踩着稀泥。我平整场地,撒细沙,把墼框放在水盆里浸一下,搁在沙上,母亲把一锨和好的泥倒进来,我两手把四角塞实,拿起瓦板子,蘸着水把墼面抹光滑,抓住框的两头轻轻一抬,一块土墼诞生!父亲又借来两副墼框。一行墼20块,父拖一行,弟拖一行,我拖半行,父亲当即命大姐换下我,三人齐头并进,我和母亲挑泥,被支使得团团转。

一周后,土墼坯掀起来晒了几个日头,这天清晨,天空飘起零星小雨,愈下愈大。父亲拼命地在大街上敲着铜盆,村里人以为房子着火了,听说抢墼坯,都跟着吆喝起来。后街前街的社员一齐赶来,芳的父亲扛来一捆草帘子,芳和她哥她弟也一起往场地里跑,她家那只黑猫尾随其后,上蹿下跳,比主人还忙乱……

记得“九大”闭幕那天,我家的6间房“上梁大吉”。

父亲这天正指派帮工上泥,又去同母亲说,晌饭大小工都吃饽饽,面不够,就去借;又陪木匠算计椽子够不够,又顾瓦匠这一头。学校上午第四节自习,我跑到场地,见父亲又在掉眼泪,这是他第3次为盖房子哭。老宋正朝他发火:“扎不起脚手架,瓦片能飞上屋顶吗?”父亲跑遍全村,借来的木杆只够一面墙的架子。我敲开村里最高辈分王老太的街门,她拦住我说:“大重孙子,你先教我跳个舞吧!”这几天公社要召开万人大会,一齐跳“忠字舞”,王老太跟着学了几个晚上,就是跟不上步,我只得手把手点拨她:当唱到“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时,右脚向右迈3步,右脚跳起来;当唱到“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时,左脚向左迈3步,左脚跳起来。她掌握了要领,打开厢房,木杆随我搬。

上梁前,祖父对我和弟说,咱村坐地户为么绝了户?他家盖房子时,有人在梁下藏了个画着青面獠牙的小鬼的纸人,“灵着呢,你俩盯着点!”“上梁啦!”老宋一声吼,“吉星高照架金梁!”“别喊啦!”我冲着墙头上的木瓦匠们说:“这是‘四旧’啊,传出去要挨批啊!”一小工往脚手架上递着瓦片,说:“上梁没有梁,喊这些话不是起哄吗?”老宋接着喊:“椽当梁,龙盘柱,凤登梁!”木瓦匠一齐喊:“栋梁含正一齐平,平平安安辈辈传!”

祖父把我推出门,我随手把他贴在门框上的“上梁大吉”红纸撕下来,他把两串古铜币递给老宋,盯着瓦匠把它压在椽子下。

村里人命名六间土墼屋为“土壳窿”房,随后的十年间,社员们盖的都是这种模式的房子。父亲在街门前栽下两棵杏树,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古人称杏树为“风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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