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青翠里
陈占敏
1985年年底，烟台市第一届文代会召开，我从招远来参加那个文艺界的盛会。报到的当天晚上，在毓璜顶宾馆住下。第二天早上天刚放亮，我和同来的几个朋友一起去毓璜顶公园。站在毓璜顶最高处的亭子上，看尚未完全醒来的芝罘市区星斗般的灯光，我感叹了一声：“真好啊！”一位比我年长的朋友说：“好，上这儿来吧。”我微笑了一下，没有作声。没有想到，再过十年，我果然调到了烟台市文学创作室，到这儿来了。那时候芝罘市区自然还没有发展到目前这么大的规模。第一次从招远过来，到我南尧的家，沿路还没有建起那么多楼房，我的新住处那边还有几分荒凉；但我的心头却是热的。那时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沉钟》刚刚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带上出版社寄来的样书，带上应约为这家出版社写的又一部长篇《红晕》已经写下的五万多字的稿子，一辆车拉家具，一辆车拉书，举家东迁。在南尧的新家里住下，不稍懈慢，立刻接上写那部《红晕》。新居处的房子竣工不久，住户尚少，严寒的冬季还不供暖，停电时电暖器也没法用。我在寒冷彻骨的屋子里写作，心上滚过世纪初以及世纪下半叶这块土地上滚过的狂潮，心上的悲凉远远超过了时令的严寒。一个忠诚的写作者不能不与他的作品共同着悲欢炎凉，不管他来到了哪里，这便是“不以物喜不以物悲”的本质含义吧。《红晕》出版，再写完《淘金岁月》，二十世纪末由花城出版社在冬天里快节奏推出，我就在新世纪的那个夏天搬到青翠里新的住处了。青翠里，位于芝罘区中心地段我新的住处，我将在这里度过我最为重要的写作时段。那时候，我的系列长篇小说“黄金四书”的第一部《金童话》已经在南尧写完，我将在青翠里写作其他三部，当然还有别的作品，也将在这里一一完成。
写作的日子密密麻麻，难以一一历数笔墨春秋的晨兴夕落。写书与买书逐日递进。青翠里的房子比南尧大了许多，我搬过来时又新做了几个书柜，但是却怎么也放不下我越买越多的书了。2005年，为了放下我的书，我去招远老家的县城边上买了一幢独门独院的两层楼，装修房子时又一下子添做了十六个书柜，这样，我可以把书全部摆上去，不必到用时再趴到床底下沙发后到处去翻找了。迁回招远的那个十一月的日子艳阳高照，我坐在开车的搬家公司老板旁边感叹道：“没想到搬到烟台不到十年，我又搬回来了。”
不，那不是我向青翠里告别，不是我向烟台向芝罘告别。青翠里的房子租出去，我回招远去住，冬季里我还会再到南尧，在那里继续我的读书和写作。除了住处变换，用书大大方便了，我的生活节奏没有改变，寻常又不寻常的日子就这样缓缓地又匆匆地流过去，白发与日俱增，写下的文稿也与日俱增。
2012年大病手术，我的生命经受了巨大的震荡，生活的某些方面不能不随之改变了。为了养病的条件好一些，我把青翠里出租的房子收回来，又到青翠里居住，招远很少回去了，我与我的那些书暂时告别了。六年多的日子在吃药治病中度过，我当然也不会停止了读书写作。买书，仍然一如既往，热情不减。就这样又过去了六年。像牵挂着亲人，招远的那么多书我看不到，像一块心病坠在那里。新买的书堆在青翠里的小屋里，我也不能随时看到它们。不，我不能就这样下去了，我需要来一个根本性的改变，像身体的康复步上新的阶段。
把青翠里的房子卖掉，换一个大房子，是一个痛苦而决绝的起意。我是多么舍不得青翠里的房子啊。在这里，我完成了“黄金四书”的三部：《金老虎》《悬挂的魂灵》《倒计时》，还写了又一部长篇《九曲回肠》。大病手术之后，我还在这里写完了一部《唐诗笔记》；也是在这里，我译完了手术前译了一半的英国作家哈代的长篇名作《德伯家的苔丝》，随后，又译了他的另外两部重要的长篇《还乡》和《无名的裘德》；同时，还整理了许多旧稿子，写了不少散文、随笔、文论、旧体诗。在青翠里，我是度过了我写作生涯的黄金时段，大病手术，并没有使得这黄金时段减色……感谢上苍的眷顾，我永不负它。
我果真舍得丢下青翠里的房子而不顾吗？除了上述种种，我的孙女还在这里出生，在这里过了四周岁生日。我原本是想让她在这个学区房里长大，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的呀！想到这青翠里的房子将不再属于我，我的心一阵阵揪疼了。那些日子，看房的跟着中介来了又走了，我有一阵失望，又有一阵庆幸，我甚至希望我青翠里的房子不被任何人看中，卖不出去。但那是不可能的呀，抢手的学区房，很快被人看中，签了合同，办理了过户手续。青翠里的房子，法律上已不再属于我了。
与此同时，看房子成了那两个多月我的重要日程。网上看，现场看，在芝罘区居然没有看到适合我的房子。后来，主要目标定在了开发区。记不清看过多少房子了。顶加阁，复式，多少装修豪华的房子，全都淘汰了，它们装不下我的书柜啊。不打算再装修了，要能够搬进去就住。跟着中介进门，进了门就端量空间，一个个房间照量，看能不能放下我的书柜。后来带上了卷尺，请房主原谅，打开卷尺量比。房主一个个发愣，他们不明白我们两个退了休的老人为什么要找那么大的房子，我有时不得不告诉他们：我是给书买房子啊。
终于看中了一处，签订合同，办理过户。交付定金的当天晚上，回到青翠里，就让儿子到网上又订做了一批书柜。准备搬家的日子，住在青翠里已经属于别人的房子里，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伤感，只是一次次在脑子里想象着三十几个书柜在新家里立起来摆上书去的样子。怀着对新住处的向往，十月里搬家，先把招远的书柜和书搬来，不搬家具，三个厢车，只拉书柜和书。再接着搬青翠里。还是奇怪得很，搬离青翠里，我居然还是没有感伤，没有留恋，没有预想过的洒泪而别。青翠里，就这样平静地告别了。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感伤，没有留恋了———哪里能放下我的书，哪里就是我最好的家呀。
三十几个书柜在新家里立起来。我从事写作四十多年以来一本本一套套积下的书摆上去。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走到哪里，随手都可以取下书来。每一排书柜跟前都放一个凳子，高处的随时可以踏着凳子去取，取下打开，就会获益；是真正的“开卷有益”啊，因为我大半生积下的书没有坏书，只有好书，它们有益身心，是这个时代精神产品中最高贵的绿色食品。一些面目可憎的书，我随时清除，这一次又当废纸处理了许多。从一排排书柜前走过，我往往由衷地发出感叹：我这些书真好啊！但是我没有为房子感叹，尽管它大，大得放下了我的书；可是，如果没有我的这些书，房子再大又有什么好处呢？离开青翠里三个多月了。期间妻子和儿子几次去那里的邮箱取回我订阅的刊物，我则一次没再回去。想起青翠里，只有带着小孙女步下那里的青石台阶，去毓璜顶公园，去南山公园玩耍的时光，令我怀恋。孩子在长大，我不能重回那些日子，再领着她走过那青石台阶了。那么，就让她在这新的住处，让爷爷的这些书伴随她长大吧。书香中孩子会长得很快，很快长高，长沉……这使我想起了《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结尾：
“……你真沉啊。孩子，你到底是谁呀？”孩子回答说：“我是未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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