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家父听戏
尹其超
凉风至、白露生的早晨,刚浇过水的花叶轻盈剔透。我正欣赏着绿植的明媚,突然,房间外传来唱戏的声音。到窗户下一看,原来是邻居坐在步行街石凳上,拿着收音机听戏。唱腔那么妖娆,那么凄婉,那么曼妙,一时间,勾起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听戏的联想,心里珍藏已久的旋律,被阵阵唤起。
丹桂戏院是一座二层楼剧场,楼上十几排座位围成圆弧形,探在戏台之前;楼下有着二十几排连椅,前面椅子靠背的后上方有放零食的托板,成为后排人放茶水、瓜子的长条桌。戏开场了,一通锣鼓唢呐京胡的“急旋风”伴着大幕拉开。先是垫戏,经常是《钓金龟》等保留节目,演出者是当地剧场里的“地包”和龙套。可那位扮演康氏的老旦,唱腔婉转高亢,气量过人,博得全场喝彩。戏院子里,有人端着小托盘或笸箩在通道间频繁走动,向看客兜售茶水、瓜子、香烟。大戏开场,戏台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都铺着画龙雕凤的锦缎。美若天仙的女角甩着水袖载歌载舞,嘴上戴三绺黑胡子髯口的老生唱腔激昂,肩上插着令旗的大花脸唱二黄碰板,心似火焰……生、旦、净、丑各行当随着一声声叫板,以及皮、黄、锣、鼓的伴奏,唱、念、做、打,粉墨登场。
听戏,是父亲那一辈人特有的文化。最早在庙会、堂会、茶馆,边品茶点边观赏戏曲表演,后来扩而大之为剧场、戏楼的舞台演出。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艺术,而每一种艺术形式也必有其相应的一群观众。“听”戏而非“看”戏,这一字之差足以说明京戏的独特魅力了。父亲当年在北平求学、成长、行医,对京戏有着北京人独特的爱好和欣赏习惯,不仅“听”戏,还学唱京剧选段。因为京剧唱词收放有度,走笔、声韵,参差中见齐整,排偶平仄中显功力,雅洁简练,朗朗上口。梁实秋曾用幽默诙谐的笔调描绘了听戏之乐,并指出听戏似乎不全在戏的本身,而在听戏的氛围、听戏的过程,当然还有对戏法的模仿。
听戏是父亲终生的爱好,是精神上的支柱和寄托,京戏唱腔日夜流淌在父亲心里、梦里和日子里。父亲20世纪初生人,生活经历比较厚重,值得回顾和总结的东西很多,听戏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份真挚、热爱,让我难以忘怀。
因为身体的原因,我经常陪护在父亲身边,到戏院听戏的场面,历历在目。众多的听者,摇着扇子,嗑着瓜子,表情不拘一格。父亲听戏的专注,让我佩服。身子前倾,手在自己的腿上打着节拍,你唱我哼,你迎我和,全身心地投入。一次,听马派名角唱《四郎探母》,那句“扭转头来叫小番”还没结束,许多观众迫不及待地鼓掌叫好,可父亲只等那最后一个字“翻”上去以后,才喊了一嗓子“好!”旁边听戏的人纷纷看过来,钦佩地说:“这才是真正懂戏的人!”整个场子被父亲的叫好引向欢呼的高潮。
父亲对京剧的爱好,渗透到骨子里。走在马路上,听到商店传出留声机的京剧唱段,他都要驻足,聆听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去。有一次,中国赴朝慰问志愿军的剧团巡回汇报演出,我们没买上票,就站在剧场外的大喇叭下听戏。因为是名家唱拿手好戏,剧情摄魂入魄,唱词直击人心,戏院里的热情在燃烧,剧场外人声鼎沸、热血贲张。父亲听得投入,就在转过身的那一刻,我发现尊亲竟潸然泪下!
父亲是当地名医,医务界在“小舞台”有一处医学会活动的二层小楼。除了开会、主办中医学西医学习班外,逢年过节,还组织娱乐晚会。大家都知道父亲有一副好嗓子,掌声邀请他上台献唱。父亲那程派青衣《锁麟囊》唱段,在嗽音和脑后音的运用上,功力很深,模仿程腔沉郁、凝重的艺术特色很到位:“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父亲认为程派唱腔最能体现年轻女性忧愁、悲凉、凄美的内心世界。程砚秋的戏,赵荣琛的戏,父亲都亲临现场欣赏过。他说,程派唱腔优美,嗓音极其纯厚,散淡之中柔肠百转,既深沉又艳丽,如泣如诉,令人荡气回肠。父亲能唱《锁麟囊》中青衣的所有唱段,那时父亲并不知这故事里包含烟台元素,可他演唱得声情并茂,不知会不会在冥冥之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偏爱?
那次登台演唱非同小可,掌声喝彩声响彻会场。父亲明白“要在台上走,先得心里有”,因为对好多京剧全本唱腔倒背如流,并未在乎这种“发难”。正好有医生琴师在场,他们拉什么,父亲开口就唱,医学晚会高潮迭起。唱的人全神贯注,伴奏的人前俯后仰,听戏的人左摇右晃,全都让京剧唱段带走了魂魄:带到了苏武牧羊的塞外,带到了王宝钏的寒窑,带到了杨六郎的辕门,带到了苏三起解的路上。没想到,唱者倾情、倾力,听者动情、动心,医务界几百位医生陶醉在欢乐的气氛之中。那个年代,听戏成了人们畅游精神家园的慰藉!京剧似酒,落入腹中,半是沉醉半是清醒。父亲听戏、唱戏,有着老一辈人鲜明的时代特征。
美学家刘纲纪说:“一个真正能欣赏京剧的人,必定是一个有较高文化教养和审美能力的人。”我陪父亲听戏,增长了不少历史知识。《失空斩》《铡美案》《捉放曹》《借东风》等剧情,对后来学习历史和古文都有很大帮助。诸葛亮、穆桂英、包黑、关公、曹操……那羽扇纶巾,那花旦青衣,那红脸白脸的表演,帮我了解许多丰富的京剧意象:某个角色上场后,通过念白、歌唱,可以表明舞台是他的书房;他下场后,紧接着另一个角色上场,通过他的身段表演,表明舞台是一条崎岖的山路;桨,意味着船;鞭,渲染着马;边锣是水,更鼓是夜,花动一山春色,水漾万种风情。京剧是诗,诗是京剧,提高了我的文学修养。我虽知道些皮毛,但总不如父亲那么专业,他对戏曲的理解和沉醉,就像他治病救人,用其心,倾其情,全力以赴:把脉、确诊,一丝不苟。就像他唱戏、听戏,散板、慢板,其音韵,其唱腔,空灵中透出真情实感;别样歌喉,就像他为病人开的处方,病情不同,下药有别,汤头加减有度,深得患者信赖。人说戏如人生,父亲说:“人生似戏,一出出,总演呢。你累也罢苦也罢,总得演下去,上了台,大幕拉开了,终生扮演医生的角色,在救死扶伤的舞台上,治疗世态百病,没有退下去的可能。”父亲知识渊博,医术高明,接通了医学与戏剧的脉搏,连上了专业的纽带,被选为当年的烟台市政协委员。业界的认可,映衬出一个医务工作者缠绵戏曲情与治病救人的春秋气象。父亲离开我们40多年了,多少人仍然怀念父亲的救命之恩!父亲听戏抚摸自我,有生活的关爱,有日月的浸润,那清唱京戏的美妙音韵,至今还回响在我的耳畔。陪家父听戏,国粹的闪光点,伴我度过了红尘中一段秀丽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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