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韵非遗 长岛渔号,海上“信天游” 眉凌文化 出品 武眉凌 李卓曦 著
三百年前的一个清晨,一座渔村像往常一样从海上醒来。
风经过黄海与渤海的交界处,穿过砣矶岛上起伏的山势,拂在每一位渔民黝黑的脸上。
与平时不同的是,风不再凌厉如刀,而是带来了一股温润潮湿的春的气息。停泊在海边的三百艘大风船(木质帆船,母船带子船为一艘)知道,又一次长岛海捕季到了。
渔民纷纷与家人道别,登上帆船。初次出海的少年,腰系红色褡布,挂香荷包,眉宇间带着一股子活泼劲儿、无限的精神头儿;经验丰富的老渔民则眉头舒展,气定神闲。只等船老大在船头焚香烧纸,大家敲锣放炮,杀猪烹享。祈祷平安的祭祀仪式结束后,渔民就要出海了,长岛渔号也就响起来了……
领唱号子的人叫领者,跟着唱的叫和者;一领一和,一呼一应,音程八度大跳。和者的句头紧咬着领者的句尾,犹如巨龙闹海,大有力挽狂澜和排山倒海之势。具体来说,在长岛渔号中,“上网号”厚重、“拾锚号”低沉、“竖桅号”轻快、“摇橹号”高亢、“掌篷号”嘹亮、“发财号”悠扬……一段段号子没有唱词,只有虚词,像一个“音乐魔方”,经过一代代人将音符与曲调进行排列组合,最终固定下来。即便外人听上去觉得毫无章法可循,但对船员来说,长岛渔号就是一首工整有序的指挥曲,有了它,船员们才能统一步调、协同一致。
长岛渔号历史悠久,源于长岛第二大岛屿——砣矶岛,不仅是一种劳动号子,同时也包含着长岛的历史。亿万年前的地壳运动,让渤海盆地、沧州、献县、黄骅经历过三次大的海侵海退,最终形成了中国6536个岛屿之中极具特色的长山列岛。长岛历史悠久,早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就有先民在此繁衍生息。长岛人以海为生,世代延续,开辟了灿烂的渔猎文化。北庄遗址、珍珠门遗址、北城古城都是长岛六千五百年渔猎文化的佐证。
正是深厚的渔猎文化造就了长岛渔号,让它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与“川江号子”并存的中国两大渔号之一,更是中国唯一一个海洋号子。
除了指挥劳动,声声号子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呐喊,它含混不清,或高或低,看似完全登不了大雅之堂,却蕴含着最原始的人类闯海的勇气。它像是一首带着海腥味的信天游,唱出了人们的期待与希望。正是这种包含着希望的呐喊,让人与人紧紧相依,敢于驾起一叶叶小小的帆船,闯进无尽的深蓝色海洋中……
当渔民托起网具、摆成龙一样的队形,将几十或几百杆子长(一杆子等于5市尺,约1.67米)的网具送到船上,便会喊起“上网号”;随后,渔民们用肩膀将高十几米、直径几十厘米的桅杆缓慢地抬起,并牢固地竖在船上,其间便会喊着“竖桅号”;合力拉起沉睡在海水中的铁锚时,又有“拾锚号”。
当大风船从砣矶岛附近水域出发,驶向大海,故事便开始了。
在没有网络、没有电力的年代,18人操作一艘帆船,帆船能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中,全靠风力与人力,正所谓“有风靠篷,无风全凭摇橹”。当风暴来临或追赶鱼群的关键时刻,四人或八人同摇一张大橹,“摇橹号”显得更加急促,节奏加快。渔民裸露的脊梁、粗壮的胳膊、有力的手腕、暴起的青筋和全神贯注的眼神,全被渔号调度在力系千钧的绠绳和拨水推浪的橹杠上,使人感到渔号的聚集力、向心力和号召力。
在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摇橹号”中,我仿佛感受到了法国作曲家克劳德·德彪西在《大海》中描绘的景象,在翻飞的浪花中,风与海对话,船橹与光影交谈。声声号子抑扬顿挫、苍劲有力,注定它只能属于大海,而不是小溪或者江河,因为它包容而自如,如大海一样。
当渔民摇橹乘风破浪地赶往捕捞地,突然起风了,“掌篷号”随之响起。“篷”即是“帆”,因“帆”与“翻”谐音,很不吉利,所以渔民多用“篷”代替“帆”。正所谓“一篷掌得八面风”,灵活运用“篷”能省力不少,最妙的是“掌篷号”以两小节、四小节、六小节的不同节奏,表现篷的升高、负荷越来越重,即将升起篷子时,又来个慢速,来提醒大家积蓄力量,准备最后的冲刺。最后在一个无限延长、苍劲有力的号声中,大篷掌满,高挂在主桅之上,随风飘扬。篷下,渔民一片欢腾,开始下网海捕……
直到渔民满载而归,“发财号”(又称“廷鲅号、号子巴、夯子巴”等)又喊起来了。号子轻柔悠扬,柔中带刚,也是长岛号子中最悠扬、自在的一部分。无须领号,众多渔民自发地一唱一和,赶着夕阳,自由自在地航行在海上,带着新鲜的海货,回家去了。
在我看来,长岛号子既粗犷,又低婉。粗犷时如一曲豪迈的信天游,低婉时却是一首海上钢琴曲。用钢琴曲与劳动号子相比,看似多少有些用大雅比大俗的格格不入,但我依然认为,钢琴名曲与号子,有很多地方一样,同样是大自然带来的灵感迸发。
两三百年前,人们对自然的感情,不是今天的宅男宅女可以揣度的。那时候缺少娱乐,没有互联网、电子游戏和KTV,人们除了日常生活,就是在自然中漫步。正如莫里茨在《关于美的塑造性摹仿》里写道的:“人从自然界中感受到自然的创造力和美的博大。”维也纳的森林让受耳疾折磨的贝多芬创作了《田园交响曲》,乔治桑庄园中绿萝掩映的小路让肖邦创作了《夜曲》,他们借用自然之力,打破常规,又取法于自然规律,他们的创造如自然一般和谐有序。同样地,长岛号子也是被海风与海水滋养出来的,是古老闯海者的歌声,是渔民协作捕鱼的号令,更是人与海沟通的语言。
音乐说到底,就是一种世界语言,无论是大俗的号子,还是大雅的钢琴曲,都要忘掉格式,忘掉传统,从一个简单的动机开始,聆听外界给自己的暗示。
正如钢琴家中有热衷耍宝、爱讲不合时宜冷笑话的莫扎特,也有喜欢写论文式赋格的学者型作曲家巴赫。他们都爱钢琴,风格却完全不同。号子与钢琴曲也是如此,各有各的性格。有趣的是,讲究严谨与高雅的巴赫,在晚年几近失明时写下的《哥德堡变奏曲》,却是俗雅拼贴,来了一回难得糊涂。当时与后世的评论家都并没有觉得奇怪突兀,反而大加赞赏,并指出这才是万物相融的状态。我想我们的长岛渔号在演出时,是否也可以与其他音乐融合一下,以产生更加震撼的效果?
随着机械船的使用,木质帆船逐渐被淘汰。机械化带来了捕鱼的便利,也几乎“消灭”了长岛号子,喊过号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并学习,长岛号子被排练成一个盛大的演出。在舞台上,大风船等大的木帆船被原景重现,人们按照从前出海捕鱼的打扮,纷纷登台,拉网的、竖桅杆的、掌篷的、领号的、合唱的……每个环节都井井有条,原汁原味。
如今,表演长岛号子的核心人员,都学艺于曾经喊过号子的老渔民。他们都曾是勇敢的闯海人,即便如今已不再出海,心里依然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航海图”。这份地图必须自己实际测量,空气、风速、海水的流向、鱼儿的习性……一切都必须渔民自己体验与经历,才能绘制出来。就好像乔伊斯是都柏林的测量员,他曾经真的为小说的准确性而测量都柏林的河流。
卡夫卡测量的则是布拉格的古老城堡,他短暂的一生都“生于斯,长于斯”,描写着这片土地。不同的是,乔伊斯与卡夫卡用笔与尺测量各自的故乡,长岛渔民则用渔网和号子来延续来自远古的记忆。
长岛渔民心中的“航海图”,包括烟台、威海、莱州、渤海湾和辽东湾一带的渔场,甚至遍布整个渤海与北黄海沿岸,北至丹东、大连、营口、长海县,西至天津、塘沽,南至蓬莱、莱州、龙口,东至烟台、威海、韩国一带。
当年,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流传着长岛渔号,哪里就散落着斑驳的渔网。所以说,长岛渔号属于千千万万以海为生的劳动者,他们不畏风雨,搏出性命,换取大海的馈赠,将闯海精神融入一声声号子中。
传唱长岛渔号的渔民总是满怀生命的激情和希望,我愿意去书写长岛渔号,与其说是对其源流或归宿的探究,不如说是对渔民在海洋中所度过的光阴的记录与写照。
如今喊着号子的渔民都已经老去,有些人已经离开故乡,但故乡、乡音、人生场景,一切都保存在这长长短短、起起落落的号子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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