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石犹争日月光
郭公碑及其拓片
□刘恒杰
济南市莱芜区大王庄镇与历下区毗邻。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一座海拔918米的高山如众星拱月,这座山叫香山。香山南麓有一个村子叫陡崖村。十多年前,我从陡崖村村口路过时,见村口立有一块石碑,村民曰“郭公碑”。
郭公碑,原来是“众贼”所立
石碑不大,呈方形,虽风剥雨蚀,字迹漫漶,但拭去上面的尘土,尚能读出上面的文字。字竖向阴刻,每行四字:
巍巍豸史,矮矮小檐。
寒风野栖,为此苍黔。
那天,就在我辨认石碑上的字迹时,一位老者走过来,说:“此碑不知何年所立,早已从中间断为两半,另一半不知去向,现仅存右半。村民世代相传,此碑叫‘郭公碑’。”问老人“郭公”为何人,老人摇了摇头。老人是陡崖村人,80多岁。
断碑上的四句话不难解读。豸(音zhì),獬豸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后常用来象征“正大光明”“清平公正”,把獬豸当成了执法公正的化身。豸史,刑官名,后引申为御史,掌管刑法、执法、监察的官员。小檐,低矮的屋檐,指狭小简陋的房子。苍黔,指黎民百姓。理解了这几个词的意思,上述四句诗就不难理解了。
如果老人说的不错,这四句话就是赞美那位郭公的。那么,郭公到底叫什么名字呢?他是哪朝哪代的官员,做了什么事让人们为他树碑立碣呢?
查阅清康熙《新修莱芜县志》,该志“大事记”中,载有这样一段话:“崇祯十二年(1639年)己卯,土匪蜂起。……群盗聚于县西北之香山,巡按郭██单骑入山,开诚抚慰贼。众贼感激流涕,愿为良民。因立一碣于山间。”明崇祯十二年,莱芜境内出现了很多土匪强盗,这些土匪强盗聚集在香山。巡按郭公一个人前往深山去安抚,“群盗”感激落泪,纷纷表示愿下山复为良民。“群盗”还于山间道旁立了一块石碑,在石碑上刻下了上面的那四句话,来表达对郭公的感激之情。
遗憾的是,该志中却将“巡按郭”后面的两个字用黑墨涂去了。
“巍巍豸史”,何许人也
那次见到郭公碑不久,读到当代著名泰山学者周郢的《东岳谈兵:泰山兵事系年》,其中写道:“明崇祯十二年四月,莱芜乡民起事,聚于县西北之香山及水北等处,打造兵器,白昼出击村寨。山东巡按郭景昌单骑往抚,事始平息。”
至此,我们才知道,这位郭公,名字叫郭景昌。
比康熙《新修莱芜县志》晚20余年的清康熙《济南府志·宦迹传一》中,有这样一段记载:“郭景昌,字仙岩,河南洛阳人,进士。崇祯己卯,巡按山东,监纪(监察统理)军事。兼程至官,掩遗骼,祭孤魂,施粥救民,蠲金恤士,复捐俸大修废,亲征莱芜土寇。”
这段文字里说到了郭景昌“亲征莱芜土寇”一事,但这句话前面的文字又是什么意思呢?其实,这里说到了济南历史上曾经发生的一个重大事件,这个重大事件就是崇祯十一年(1638年)底十二年初的“济南保卫战”,这是济南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次守城之战。
崇祯十一年冬,十万清兵越长城大举南下,清军兵临济南城下时,正值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此时,山东巡抚颜继祖已奉命领兵移防德州,城内只有乡兵五百和莱州援兵七百,双方兵力悬殊巨大。可是,山东巡按御史宋学朱、山东左布政使张秉文、济南知府苟好善和历城知县韩承宣等驻城文官,领导济南城内士民上演了一场可歌可泣的济南保卫战。他们日夜坚守在城墙上,激励士兵与城共存亡。但终因寡不敌众,孤立无援,在坚守了九个昼夜后,第二年正月初二被清兵攻破城池,“天晓,众哗,大兵自西北云梯上矣。公(宋学朱)跃马而西,手格杀数人,刃中面被执;不屈,悬城楼竿上杀之。……同时死难者,历城知县韩公。”(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因此次战役发生在戊寅己卯(1638年为农历戊寅年,次年为农历己卯年)之间,岁末年初之际,史称“戊寅之变”或“己卯之变”。
始编于崇祯十三年的崇祯《历城县志》,历时不到半年即编纂成稿,随即刊刻印行。对刚刚过去一年的那次“济南保卫战”,志中这样写道:清兵“焚杀官兵绅弁数十万人,踞城十有四日乃去。家余焦壁,室有深坑,湖井充塞,衢巷枕藉。盖千百年来未有之惨也!”
济南城破,清兵杀人越货离去,“崇祯十二年春正月……命云南道御史郭景昌巡按山东,兼核城陷之故。景昌至,瘗济南城中积尸十三万余,悉发仓粟赈贫民。”(《崇祯实录·卷之十二》)云南道御史郭景昌接到朝廷命令,不敢怠慢,“兼程至官”,星夜来到山东。来到山东以后,郭景昌便与济南士民一起,“掩遗骼,祭孤魂”,他还“施粥救民,蠲金恤士,复捐俸大修废。”蠲(音juān),免除。
济南城这边还没有完全安顿下来,“监纪(监察统理)军事”的巡按郭景昌,又接到了去莱芜剿匪的命令。郭景昌便带领军队“亲征莱芜土寇”。
自古官逼民反,而明朝末年尤甚。郭景昌作为堂堂朝廷命官,却单骑深入“匪”窝,作为一介文人的他,想来是何等的大勇!他本来完全可以带领训练有素的官兵进山攻打,而那些“乌合之众”也一定会在朝廷军队的铁骑面前不堪一击,顷刻即化为齑粉。即使郭景昌想来个先礼后兵,也可先派一名能辩之士去做说客。单骑前往的郭景昌,到底是怎样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群盗”,以致“群盗”“感激流涕,愿为良民”,碑文上没有写,康熙年间的县志上也只有“开诚”两个字,我也没有从其他史书上查到记载。——其实,也不用去查史书上的记载,那只有16个字的碑文就说明了一切,因为那些都记在了“群盗”的心里,也都记在了“群盗”繁衍生息绵延不绝的后辈之中。郭景昌不费吹灰之力,不但缴了“群盗”的械,还让他们立碑以记,这又是何等的大智!而这大智大勇的背后,却是他那一颗拳拳的爱民之心。
郭公被逮,樵牧者见碣无不流涕
郭景昌巡按山东,还兼有核查济南城何故被攻陷的任务。他认为,当时掌握军权的枢辅杨嗣昌有重大责任,杨嗣昌以为德州是清军南下的必经之地,便传令山东巡抚颜继祖率兵前往扼守,造成济南城空虚而不能守。而清军却绕开德州,下临清,渡会通河,直插济南城下。济南城“盖千百年来未有之惨也”,杨嗣昌难辞其咎。可是,杨嗣昌深得崇祯皇帝信任,清兵离去后,皇帝还命他调查这次劫难中文武官员的责任以备追究。郭景昌便秉笔直书,“夏四月……丙辰,巡按山东御史郭景昌上言济南失事,劾杨嗣昌。略曰:‘济南藩封之变,谁司中枢而被祸至此,岂非嗣昌拱手送耶?若不先正其辜,混辱朝班,仍议人之功罪,功罪愈为不明,何以惩前毖后乎!’”(《崇祯实录·卷之十二》,下同)可是,皇帝不但不听郭景昌的上书,还十分愤怒,以为他“党同伐异,借事攻诋”,遂将郭景昌逮捕入狱。郭景昌不屈不挠,又在狱中继续弹劾杨嗣昌,说皇帝应当“忠佞分涂,止论臣言之当否,何论臣迹之同异!”皇帝愈加愤怒,对郭景昌的责罚更加严厉。
千里迢迢来到济南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巡按郭景昌勤政为民日夜操劳,济南士民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却因忠言进谏被朝廷治罪,以至“市民如失慈母,保留莫遂,至今思之。”(清康熙《济南府志·宦迹传一》)
郭公被捕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莱芜,传到了那些“复为良民”的“群盗”耳中,郭公恩德历历犹在眼前,于是,“樵牧者见碣无不流涕”。(康熙《新修莱芜县志·大事记》)郭公其德,与香山同在与日月争光
2019年春,我再次去香山陡崖村,想再去看一下那块石碑,可惜,石碑已经不知去向,问询多位村民,均不知其所踪。大王庄镇镇长刘青同志随即安排寻找。一个月后,大王庄镇旅游办王超群主任打电话说,郭公碑已找到。我立即驱车前去。
石碑存放在陡崖村村委大院南边的一间仓库里。我把弃置在石碑上的杂物拿去,轻轻地擦拭掉上面的泥污,那熟悉的字迹又显现出来。我像见到了一位久违的老朋友,心情十分激动。我默念着上面的文字:“巍巍豸史,矮矮小檐。寒风野栖,为此苍黔。”可是,石碑的左上角已残缺,“为此”两个字已经没有了。
关于莱芜区西北的香山,最早的记载见于清康熙《新修莱芜县志·山川》:“香山,县西北六十里,高二十里,山形如旗,产香草,雨后朝霁,香气袭人。”清光绪《莱芜县志·山》中也写到,香山“在县西北七十里,形如旗,西北境山之最高者,产香草,风前雨后香气袭人。”香山之巅民国七年(1918年)的碑文中亦称:“芳草尽馥,且多香菌。香山之名,殆以是欤。”
因“芳草尽馥”“香气袭人”而称作“香山”,而380多年前,曾发生在穷乡僻壤乱山石岗中的那一段故事,故事里的那个“巍巍豸史”,其人其德,又安得不“香”乎?安得不流芳百世乎?
郭景昌居官清廉勤勉,尤爱桑梓,明末,其家乡洛中地区战乱天灾不断,老百姓纷纷逃入河北,流离载道,郭景昌当时寓居河阳,捐资赈济,救活灾民数以万计。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郭景昌曾任广东布政司左参政。去世后,洛人感其德,曾立碑于瀍水东通衢,祀乡贤。
尽管郭公碑已经残缺不全,但那个芬芳的故事和故事里的人却代代相传,给国家4A级景区的美丽香山增添了一道浓墨重彩的文化风景。
抚摸着这块断碑,我突然想到了金代诗人李俊民的一首诗,诗的题目是《题断碑》,最后一句写道:“片石犹争日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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