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味道
王晓峰
秋意正浓,我抽时间回了趟老家。
母亲坐着马扎在堂屋面案上忙活,膝前一盆油乎乎的馅料,一盆发好的面。中午要吃葱白猪肉大包。这是母亲在秋天的节气里对女儿回家的最高礼遇。多日未见,母亲抬头扫了一眼我的装扮扑哧笑了,双手沾着面粉指了指院里。我明白了,放下背包抄起了角落里一截枣棍。院里铁丝上晾晒了一溜的被褥,有缎面也有棉质,花花绿绿像万国旗。我两面倒着轻轻拍打起来。天蓝蓝的,阳光也好,灰尘四起。我抿嘴,眯起眼。瞄着空气里飘浮的尘埃,有些许微黄,含着父母亲居住多年的独特气息。也许三山岛附近渤海湾畔的海腥气也会荡涤一些过来吧,那么这个朴素的农村四合院子里的气息,就是老家固有的味道。它是沉着的,让人感到安宁的。一扭头,见北屋卧房的绿棂子窗还开着,怕母亲那间炕上的被褥落了灰,赶紧关上。
母亲说,知道为啥晒这么多吗?你二舅要来了。这可是个大事。母亲兄妹共四人,有三个住在我们村子里,从出生到老一直没有分开过。二舅当年是参军出去的,在部队做摄影记者。他年轻时常背着胶卷相机意气风发地从外头踏进来,家里老相框里镶嵌的大大小小的家庭合影,多半出自二舅之手。有时我摸索着那些泛黄的照片就发呆。如果没有二舅,关于小时候的影像以及关于这个家庭曾经的记忆是多么苍白。二舅后来定居上海,繁华都市大上海留不住一颗游子归家的心,大约两三年就回来一次。他的身形在岁月的流逝和旅途的奔波中不再高昂矫健,背慢慢驼了下来,头发胡须也白了。掐指一算又有几年没见,看得出母亲心里抑制不住的激动。我说,呀,冰箱里的东西够吃么,我去赶个集。母亲朗声说已经提前备了些,你妹一会儿回来,你们一起去吧。
妹妹回来了,我们到村后公路上等车。即使是农村,现在私人车辆也越来越普及,交运客车间隔时段拉得越来越长了,眼见着有几辆路过,我俩跳着高示意。司机老远就摆手,细看是到徐州,或到襄樊的。我们需要到莱州一个叫做朱桥的镇子去赶集,不过十来里的路程,等了一个多小时。这时间能在家里帮老妈做多少事啊,这样想着有些焦躁起来。
外面的空气真好,清爽到肺里。身后刚刚收割过的田地呈现出迷人的褐色,像一幅波澜壮阔的油画卷。暖色调的。苹果园里间泛着点点粉红深红,甜的香荡漾着忽远忽近地飘来,嗅也嗅不够。再远一些,刚刚过去的收获季遗落了些残破的花生蔓和枯黄的玉米秸。它们也在散发着秋天特有的况味。成群的麻雀在空中一团团地飘飞过去,留下属于这个季节的清脆聒噪。一会儿又有只不知名的大鸟呼叫着从头顶飞过。我拿出手机拍风景,拍远处河套里迎风飘荡的芦苇花,拍路边沟渠内一丛丛晃悠的白山菊。而我脚下一处松软的黄土上,几只甲壳虫慢悠悠地爬行着。它们在秋天里最为放松,透亮的阳光倾泻在我身上也照耀在它们的身上。阳光在此刻像是一剂稀释剂,将体内的倦意一点点溶去。秋天的旷野这样美,我几乎忘了在这里等待的目的。妹妹倒有些沉不住气了,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准备联系村里一个出租车司机,按到倒数第二个数时,我拍拍她肩膀说车来了。
十来里地车很快就到了。下了车子,这是一座拱形的石桥,这年岁了。桥面有四五米宽。桥边立有墩实的栏杆,防止人和车跌落下去。桥下却是干涸的河床没有水流,夏季疯长的水草在秋风的洗礼下失去了绿意与水分,有些歪扭且倔强地伫立。周边村里以及镇上,桥作为渡河的作用越来越浅淡,现时大概只是雨季排污防洪需要吧。我看到一些新鲜的白菜及萝卜叶子刚刚被人扯下丢弃在桥洞下,几只摇摆的鸭子争抢着啄食。它们吃得欢畅,抻起脖子嘎嘎地叫唤。桥面上的人群已经熙攘攒动起来,摊位在喧闹声中依次摆放两旁,一直延伸到一家米店门口。
记得这家店,不是因为店里存的米好,总卖新米,饱满晶亮。母亲的基因导致全家喜食面类,极少买米。与米店相邻的铺子原是镇上最好的诊所。诊所门头小些,隐在扩张的米店一侧。我记得诊所是因为记得鲍医生。小时候家里人但凡有些头疼脑热,父亲就急吼吼地用二轮车推着包裹严实的我们来找鲍医生。有时病重畏寒起不了身,也托人捎口信让鲍医生前来诊治。鲍医生通常穿着白大褂风尘仆仆地进屋,他来了全家人就不慌了,总是药到病除。要是鲍医生都看不好的病一般就是绝症了。瘦削,儒雅,眼窝深陷,面含微笑。在我残存的记忆里,鲍医生的气质甚至已经超越了二舅的儿子——一位上海医生。我那时是个裤管肥得能飘起来的小个子女生,我的理想是好好上学,长大后能嫁给鲍医生的儿子。
下了桥头即刻向那家米店张望。越过那些五花八门的农产品包装箱,我没有看到熟悉的诊所,邻着的是一家发型屋,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心头不由一紧,也许搬到了别处,也许鲍医生已经老了看不动病了。在这个秋阳暖意照耀的集市中心,我的心片刻静得像森林深处一湾池塘里的水。风吹过了也没有波澜。鲍医生以及关于曾经的记忆均淹没在了眼前的这片人声鼎沸中。深吸一口气,不去想这些了。
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采买得差不多了。主要是时令海鲜,乱跳的虾,硬挺挺的鲅鱼,煮好的八爪鱼三十元一斤称了些。发现老农腌的鸭蛋泛着悠柔的青光也称了些。还买了顶着黄花的刺黄瓜,微微颤动的粉皮。又称了些水果坚果备作零食用。我和妹妹两个人拎着母亲准备的三只布袋大包准备往回赶。
走到集市头,一个搭起的露天棚子映入眼帘,棚子底下摆了十来条长桌子和木凳子,男女老少围着吃得额头汗涔涔的。莱州湾畔的饮食特色是擅做羊汤,每逢集日,泥土垒就的灶下松枝条呼呼烧着,贪婪地舔食锅底。而开阔的大号铁锅里翻腾着乳白色的沸汤,锅里头的羊头及庞大的羊排骨架一会儿淹没下去一会儿又漂浮上来。汤汁色泽越来越浓稠,像是哪个富户人家倾倒了一锅牛奶。这种老汤里切些刚煮熟的羊肉羊杂加进去,适量撒些葱花香菜,出锅时加醋调和,勾点麻油,再拈一个热乎乎的黄油饼,这赶集的日子逍遥得就如神仙一样了。我和妹妹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走进去。
想着殷切的母亲还在家里蒸着葱白包子,回家怎么也要吃一个。舍不得眼前这地道的羊汤滋味,于是俩人合要了一碗,分成两碗来吃。我举着铁勺子小心地搅动浓汤时,妹妹说别动。她专注地用手机拍了片,青花瓷的碗身,有半截勺倚在碗边,半截还埋在肉汤里,氤氲的热气在手腕处如烟飘悠。拍得挺有感觉。我赞了声说你发微博呀,她说我不玩那个,日后留个念想。也是,现在老家到达的每一处,只要一转身,即成生命过往中挥之即去的过往。
我说咱二舅近八十了,那么大年龄回来高兴是高兴,舟车劳顿的来回倒腾多让人担心啊。妹妹照样面色恬静,哧溜吸食着浓郁的汤汁,嘴里含混地说道:他吧,肯定是惦记家里头这饭的味道了,有了念想,啥事都能克服。
我俩提着布袋子满载而归时,母亲的包子也蒸好了。灶间地上的杂树枝还未清理干净,深谙火候的老猫已经盘算好了时间,收拢前爪在灶前安静地等待。母亲解下围裙,带着庄重的意味吆喝了声开锅。这锅就掀开了。雾气升腾起来,满面皱纹的母亲,身形也在逐渐萎顿下来的母亲,那张喜悦的脸在朦胧的热气里似镀了一层轻柔的光。这层光芒似有抚慰,本来叫嚷着欢呼的我们瞬间静婉了。这层光载着母亲及这个家庭里的每个人,悠然回到她嫁作新妇的时光。那时的母亲一定头发黑亮,面庞端庄,卧房里所有的被褥都是簇新的棉花做就,而她蒸包子的手艺也是刚刚学到,慌手慌脚的。也许那时青春的父亲并不介意,手里举着包子大口嚼着,喉结上下抖动。劳作的疲惫没有了,生活的艰辛也没有了。母亲在旁一定盈盈笑着,又递过一个。
村里的岁月恍惚了容颜,却不曾忽略母亲蒸做包子的手艺。这次的面发得恰到好处,皮薄馅足。调馅用的是西头油坊老机器压的花生油,醇香扑鼻。掰开一角尝一口,胶东大葱的甘味与肉香混合凝结在一处,浓而不腻,细品还是从前的味道。屋外的秋色还在摇曳当中,我们齐齐拖了桌子面下藏匿的板凳,在热气还未散尽的堂屋里,围坐着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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