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船山
文/徐元俊
一
李乃实写过一首绕口令般的诗：“船山山如船，船山诗如泉。船山与船山，山传诗亦传。”前一船山指自然体的山，后一船山指清朝遂宁籍著名诗人张船山。
自然体的船山，屏立遂宁城西边，婉约灵动，充满传奇色彩。说它神奇，主指它的山形奇特，仅仅200多米海拔的山丘，远观恰似一艘漂浮在云雾中的舟。舟的形成，还有一个神奇的传说。很多年前，遂宁暴发洪水，恶浪滔天，淹没了田园、街道。百姓们在水中挣扎求生。妙善观音闻讯，即驾祥云赶来，从空中抛下一只精美的绣花鞋，瞬刻，霞光万道，绣花鞋化作了一艘倒扣在城西的大船，挡住了继续西进的洪水，众百姓纷纷爬上山坡脱险。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船山林木丰茂，一年四季，景色怡人，无论什么时候到来，船山都是青翠欲滴的绿色盛装。船山脚下是横贯遂宁城区的秀眉江（渠河），秀眉江水引自涪江，涪江之水源流黄龙雪宝顶。正是有了秀眉江，遂宁城区才形成了今天“两山两水夹一城”的姣美姿态。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一座四平八稳的阁楼屹立在船山平缓的山脊上。阁楼俗称“八角亭”，书名“文峰阁”，为清乾隆时汪少府廷栋倡建。阁高六丈，有楼二层，皂壁丹桂，琉金碧瓦，蔚为壮观。阁成当年，遂宁便有五人中举，为巴蜀之冠。诗人张船山便是其中之一。可能就是因了这山这水这阁的缘故，使得十几公里逶迤绵绵的西山都笼罩在船山祥灵的气场里了。每当爬上山顶，就会感觉天清气朗。往东，灵泉山遥相对望，靠西，则是举世闻名的“西来第一禅林”的广德寺。再观山观水观城，顿时就会明白诗人张船山“江城罨画东西岸，烟寺浮图远近山”对遂宁的精准描述了。
船山靠西二公里许，便是川中名刹广德寺。“开天卧龙锦衣带，围野广德花雨欢。福林瑶草度云贵，紫竹寒梅醉四川。曾闻庙堂有高人，克幽仙去仰大千。太平盛世求净土，叩首西来第一禅。”广德寺历史悠久，高僧辈出。前后受唐、宋、明三朝十一次敕封、声名远振，明代极盛，僧众千余，主领川、黔、滇三省三百余山，历为西南地区佛教活动中心。寺周古树蔽空，红墙环绕，佛殿崇宏，金碧生辉。香烟袅袅，磐声频传。置身于此，聆听钟声禅音，让人顿时忘却俗事烦恼，深深地沉浸在船山与广德的合韵之中。
二
诗人张船山（1764-1814），祖籍四川遂宁，乾隆二十九年（1764）五月二十七日出生于山东馆陶县，他的父亲张顾鑑时任馆陶县令，“问陶”的命名由此而来。山东面临黄海，天高地迥，辽阔无边，视野极为开阔。山东又是孔子的出生地，尽得风气之先，儒家思想在此扎根很深，这些特征，在张船山父亲张顾鑑的身上有所体现。船山很小时，他就将其送进私塾，聘名师调教，反复灌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之道。但他又有别于一般世家长辈，十分通达世务，教导儿子注重实际，力戒空谈，尤其是要多游走，长阅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为船山日后养成亲民的意识、率真的性格、灵动的思维，进而成为出色的诗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张船山谨听父教，发奋攻读，十几岁时便成了小有名气的书家、画家和诗人。他怀抱大志，继续努力，总想成就一番事业，像父亲一样，忠心耿耿地报效国家。在他自编的《船山诗草》、《戊戌》开篇就豪情万丈地写下了《壮志》一诗：“三十立功名，四十退山谷。不见两鬓霜，英雄死亦足。咄嗟少年子，如彼玉在璞。光气未腾天，魍魉抱之哭。人生不得志，天地皆拳曲。慷慨对中原，流年何太促。落拓大布衣，许身非碌碌。四十四万言，隐轸匡时略。为天子大臣，上书继臣朔。”
功夫不负有心人，张船山二十七岁时，考中了进士，风风光光地入选翰林院庶吉士，后累官御史，吏部郎中，出知莱州府。清朝仕官制度，非进士出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出身不得做宰相。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攀上科举制金字塔顶，累官颇顺的张船山距离相府、天枢已经“近在咫尺”；可是，他却弃之不顾，陡然转身，走上了一条完全背离传统仕途的道路。
存在决定意识。张船山生活的清乾隆、嘉庆时期，正是清朝由兴盛逐渐走向衰亡的转折点。封建王朝日益没落的景象，极大震动了张船山，使他的思想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逆转，迸发出了民生、民权、民主意识的火花。嘉庆初年在川楚等地暴发的白莲教农民大起义，动摇了清王朝的统治根基，同时，使张船山一介书生很快形成了新的思维和新的思想。这一时段，船山先生写下了《戊午二月九日出栈宿宝鸡题壁十八首》，一时成为盛传天下的著名诗篇。组诗揭露了清王朝及其军队的黑暗腐朽，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进步性。在《丁巳九月褒斜道中即事》中，张船山喊出了“呼嗟杜陵语，盗贼本王臣”的民众心声，这在文纲严密的清代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张船山平生经历曲折复杂，活动范围广泛，尤其是全家定居汉阳以后，常年奔波于湖北、北京、河北、河南、陕西、四川、重庆等地。循环往复，乐此不彼。就他的性格而言，既是践行者，又是豪言者，他的许多诗作十分精当，而且富有现实性。他善于融合书家、画家、诗人、官员各种角色及资源于一体，将中国那个年代优秀士人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关心民众的优良传统展示得淋漓尽致。
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到清代，涌现出了神韵、格调、性灵、肌理等诗派。其中以袁枚、张船山为代表的性灵派在社会上有较大影响。张船山有其独特的悟性，他熟谙经史，却不肯迂腐地死守章句。而是从中摄取有益养分，充实头脑。传统文化价值体系中，有些合理的内核是可以超越时代，成为现代精神资源的。比如，儒家所崇尚的以天下为己任，关心民众的强烈社会责任感，就在张船山身上深深扎下了根。正因如此，张船山强调：诗歌是写给百姓看的。他倡导诗歌应“有性情而后真”。他反对规唐仿宋，认为“郑婢萧奴门户好，出人头地恐无时”；主张“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他批评堆砌典故，强调“写出此身真阅历，强于饤饾古人书”。正是有了这样的创作思考，船山先生的性灵诗作才达到了那个时代的最高境界。人们对他有“青莲再世”、“少陵复出”、“巴蜀第一诗人”、清代“蜀中诗人之冠”的赞誉。他的好友洪亮吉称他的诗“如骐骥就道，顾视不凡”。
三
张船山的一生，本就是一首诗，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概括起来，大致可分三个阶段：一是注重实际，关爱社会，属于诗创上升期。二是注重诗歌的内外在关系，力争每一首诗都是传世之作，属于高峰期。三是四十岁以后，对佛、道思想的追慕，消极出世的观念逐渐形成，属于“更年期”。
年轻时的张船山，作为一个常年固守书斋、科场的标准儒士，他没有拘守传统士人每在行动前必找道义依据的模式，没有变成意志薄弱，百无一用的迂腐书生，而是洞明世事、识见超群、不同凡俗。这一时期的诗作，贴近生活，关注民事，深受百姓喜爱。他在《拾杨稊》中写道：“拾杨稊，老妪苦，绿瞳闪烁如饥鼠。人拢柳叶我无梯，人断柳皮我无斧。杨稊拾得连沙煮。衣厚纬，屋环堵。旧日田园足禾泰，两年不雨成焦土。泣春田，望春雨，一影随身行踽踽。夜枕新坟哭儿女。河北妪，乃如许。”此诗大白实在，从妇人拾杨稊的小事件中，写出了诗人关注国计民生的惊人气概。
文学创作，有所谓“照着写”与“接着写”的差别。前者体现传承关系，比之于建筑，就是在固有的构筑物上添砖加瓦。后者既注重传统，更着眼于创新、发展，致力于另起炉灶，重建楼台。张船山当属后一类，在他诗歌创作的鼎盛时期，达到了“从古风人各性情，不须一例拜先生”的境界。“凌云西岸古嘉州，江水潺潺绕郭流，绿影一堆漂不去，推船三面看乌尤。平羌江水绿迢遥，梦冷峨眉雪未消。爱看汉嘉山万叠，一山奇处一停桡。”这首《嘉定舟中》至今仍是乐山人认为描写古嘉州最美最精准的绝妙之诗。在泸州，诗人为这座古城留下了千古绝唱——《泸州》：“城下人家水上城,酒楼红处一江明。衔杯却爱泸州好,十指寒香给客橙。旃檀风过一船香，处处楼台架石梁。小李将军金碧画，零星摹出古江阳。滩平山远人潇洒，酒绿灯红水蔚蓝。只少风帆三五叠，更余何处让江南。”为了纪念张船山为泸州留下的不朽诗篇，重情重义的泸州人在泸州市中心的“酒业博物馆”内修建了一座“船山亭”。我想，张船山的这些诗应该是有灵性的，滋润四野八方，就像滔滔不绝的长江之水，热情地绕着泸州城长流不息……
张船山还是一个热爱生活的游侠。祖国的壮丽河山陶冶了诗人的性情，同时也激发了诗人的创作热情。每到一地，他都要留下令人念想的诗作。比如《出江口》：“推桡出江口，飞雨集波面。高亭迎我来，知是彭山县。小舟稳如星，倚枕足流玩。有妇胜清娱，名山好游遍。妆头放歌儿，粉黛杂笔砚。酒至卿劝酬，诗成卿点赞。人生贵自然，即景皆可恋。悠悠身后名，何须理学传。吾兄过南海，今复来眉州。前身果坡老，我必苏子由。苍苍墓颐山，出没迎双舟。万事若流水，一过不肯流。莫爱古人古，只益今人愁。贤者死无算，我辈真休休。与君急载酒，同作凌云游。使予兄弟情，一醉绵千秋。”
张船山和很多文人骚客一样，好酒且豪饮。酒后，他会用北方口语给你讲上一天的传奇故事和笑话。一次与友人在大雪纷飞的寮棚赏雪饮酒，至夜半，方散。张船山在归家途中，竟倒在雪地里睡了大半夜，醒后已是第二天的红日当顶，忆起昨夜情景，张船山竟随口口占七绝一首：“锦衣玉带雪中眠，酒后诗魂欲上天。十二万年无此乐，大呼前辈李清莲。”占后，又约朋友谈酒去了。
四十岁以后，张船山进入文学创作“更年期”，甘于平淡，少于追求。“全收逸气归禅悦，懒做雄文擬罪言。”反映了他这一时期出现的逃避现实，厌世厌官的思想。“官厨进鸡黍，风味亦山家。有吏妨诗兴，无钱落画叉。堂规文尽读，门禁酒难赊。不见篱东菊，含情待榜花。”这首《即事》就是张船山这个阶段的代表作。
张船山一辈子写诗，存3500余首，撰有《船山诗草》。他的诗融情入境，清新俊逸，自然如画，独具风格。在那个年代，通过个人努力，达到如此境界并取得文学创作成功者，确是屈指可数，而其成功要素，笔者认为：一曰纯、二曰净、三曰远、四曰灵。
四
张船山对故乡一往情深。
二十二岁时，第一次返乡居住，始住东门，次移南门，再住西门。他与遂宁西门船山坡定有割舍不断的血脉亲缘。在遂寓居期间，张船山每天天刚放亮，必登船山，放远天际，瞻观丘水一天的华丽风采。他不是那种风流倜傥的人，但高高的眉骨下，一双细长的眼睛随时闪动着智者的灵光，他的轮廓、他的嘴角以及唇边细细飘洒的胡须都弥漫着一种妙曼之气，朝船山顶上一站，一种特别的气概就出来了。1791年，张船山入仕之前，曾登临船山并留下了《西山秋望》：“寺凸钟声远，山川四望通。凉云何处雨，深竹万枝风。木落秋城小，江平野岸空。遥岭材市散，人影暮匆匆。”
张船山以故乡的船山为号，为家乡留下了近六十首脍炙人口的诗篇，以抒自己的恋乡之情。《北道怀船山》便是其中之一，“我本山中人，说山不离口。昏然来北道，兀兀只饮酒。车如破簏马如狗，偶遇青山必回首。中原地大大无边，觅山不得愁可怜。强从黑夜窥高树，堂密残从杂烟雾，仿佛船山山下住。”船山脚下居住的张船山，与相邻的关系极好。他每天除做学问以外大多时候都在习书作画。凡有求索者，必搁下手中事务，满足求索者之需要。一时，遂宁半边城的百姓人家家中堂屋都挂有张船山的亲笔墨宝。
我刚记事时，大约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到遂宁大西街（现德胜路）表亲家做客，亲耳聆听表叔对父亲煞有其事地说：“船山先生为人豁达，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乡人到他家索字画，全然应允，从不收取费用。解放后还有人家用他的字画糊墙壁呢。”几年前，克湘兄邀约几位文友到他家饮酒谈天。未入席之前，他请大家先见识一件墨宝。展开，竟是船山先生亲笔所书的一幅四言绝句。据他介绍，这是他家先人遗留下的东西，以前有很多件，现在只此一件，供大家饱眼福了。在遂宁，以前很多家庭都有张船山的书画遗作，然而真正能留到今天的并不多了。很多成了稀世之宝。据传，上世纪七十年代，张船山的一幅《墨猴》图，在美国拍卖了十万美金。
一位史学家说过：张船山与遂宁的船山这两个名字已经紧紧连在一起了。张船山热爱家乡，家乡的山，家乡的水也给予了张船山无尽的创作源泉。诗人为家乡的山水陶醉、冲动，为家乡的山山水水泼墨弄彩。《正月十九将归遂宁山泉道中口占》《初冬赴成都过安居题壁》《灵泉寺僧楼》等诗，都是他直抒胸底感情的流露。
张船山除了作诗以外，还工书擅画，书近米芾，画近徐渭，均有传世佳品。
最近喜闻，遂宁相关部门正准备在原民政局保护下来的文峰阁遗址处复建船山文峰阁。每遇好事，我就喜作无尽的连篇遐想。这样，就有了一幅画面成形于脑际，浮现在眼前——
一个红日开景的拂晓，在通往船山山坡的径路上，张船山踽踽独行。看上去，既没有“踏遍青山人未老”的革命家的豪情，也缺乏诗人“仗藜徐步过桥东”的闲适与潇洒，又不见一般年迈之人身躯佝偻、迟回难进的衰飒之气。而是挺直腰身，迈着稳健的步子，登上新建的文峰阁，对远处的丘山涪水，高声朗颂：船山越数朝，才人隐约可见。文峰成一柱，岁月深刻此中。
既然一幅画，总得有个名字，那就题作《船山·船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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