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磷:古代最惊险刺激的“深夜游戏”

澎湃新闻 2019-07-13 17:29 大字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内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科普热”,电视上的《天地之间》、书店里的《十万个为什么》和学校征订的《我们爱科学》,都大受欢迎。笔者大约就是在那时,第一次知道了有种经常在坟地里游荡的蓝绿色物体名叫“鬼火”,也知道了其本质不过是空气中游离燃烧的磷化氢气体,因磷化氢燃烧有蓝绿色火焰,所以让走夜路的人们误以为是“鬼魂显灵”而吓得不轻。科普的好处是让人大开眼界,不易受骗,“副作用”是从此以后看恐怖片,恐惧感会大打折扣,尤其是看到鬼火在荒野中游走不定的画面时,常常会有追上去扑打一番的念头。

近来翻阅清代志怪笔记《秋灯丛话》,发现中国古代还真有一种名为“逐磷”的深夜游戏,颇为惊悚和刺激。不过在讲此掌故之前,先从清代学者朱海所撰笔记《妄妄录》中一篇名为“白磷”的文章,起一起磷火的“底”。

《妄妄录》

一、地上一白光,地下一巨缸

朱海是苏州府吴县人,大约生活在乾隆到道光年间,志怪学大家栾保群先生说他“一生作幕,贫困不得志”,想来是有道理的,毕竟像“一身寥落叹飘蓬,况是愁中与病中”这样的诗句,绝不是纪晓岚或随园主人作得出来的。自古文章憎命达,蹇舛者写的鬼话,就是比显达者写得更有寒意与深意。

“白磷”一文,讲的是一个在昆山县令身边作幕者许载璋,遇到一桩案子,原告想陷害被告,便找到他“馈其金,将入人罪以泄愤”。虽然许载璋做了各种手脚,奈何县令明察秋毫,眼看就要发现案件的真相,大笔的银子是拿不到了。许载璋气急败坏,大半夜还在租住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搔首踌躇,计复有以陷之,重资即可入橐”。正在这时,他“忽见有白磷隐约足下,良久不灭”。许载璋大概是与鲁迅先生在《白光》中塑造的陈士成一般,迷信“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之类的藏宝秘诀,便暗暗祈祷:“神将赐我财宝吗?这里不敢轻易动土,如能将财宝运到我家,就请银光暂敛,改天我回到故里,再次现身,指明我藏宝之地,我一定酬神以拜赐!”那磷光果然移出院子而灭。

许载璋又惊又喜,整夜不寐,第二天一早就跟县令请假回故里去了。进了家门,他把昨晚的奇遇告诉老婆,老婆也高兴得两眼放光。当晚,这两口子瞪着四只眼睛,紧紧盯着屋子里外,忽见一道磷光直趋床下,连忙摆好神位,宰牲沽酒,叩首祭拜,然后才挪开床铺,动了锹镐,“掘及尺许,便见一覆缸甚巨,似可藏银数万两”。许载璋两口子欣喜若狂,跳入坑中,合力将缸抬出来。就在这时,“忽听呜呜鬼声,如蛩乱鸣”,一股冷风突然从缸中吹出,寒而刺骨。两口子吓得当即扑倒在地。家里其他人听到鬼叫声,都赶了过来,“见缸中黑蛇数十,蜿蜒而出”,吐着信子直向许载璋两口子袭来!

众人急忙将两人抱到户外,然后持械追打那些黑蛇。黑蛇四散奔逃,恰好许载璋的儿媳妇刚刚去世不久,还未下葬,停棺堂上,“一蛇以舌撩棺,顷刻钻一小孔,遂入棺内”,其他的蛇也都由小孔内钻入,“尽入棺后,其孔即满”。而许载璋两口子从此患上重病,没过多久就相继去世了。“昆山狱无复以计陷者,冤即雪。”

从故事来看,白磷分明是替受诬的原告主持公道、惩治那些徇私枉法图财害命之徒。而在朱梅叔的《埋忧集》里,白磷再一次扮演了正面角色:桐乡有个名叫徐小山的人,坐船从外乡返家,“舟至永兴堰,已薄暮,忽浓云四布,风雨交作,天黑如漆,不辨东西”。江上风浪越来越大,船家感到惊恐万状,眼看着有迷失航道甚至船只翻覆的危险。正进退失措间,突然发现远处的树林中有“磷火一点,光巨于灯”,渐渐地,磷火移到岸边,“闪影晶莹,照水如白昼”。更加令船家和徐小山困惑的是,船行,磷火行,船停,磷火亦停,半晌他们才醒悟,这是给他们引路呢!他们赶紧跟在磷火后面,终于避开了激流险滩,平安返乡,“计所照水程已三十余里矣”!

《埋忧集》

二、磷火可燎背,磷火可点烟

除了行善做好事之外,磷火亦有极为可怖的行径。《右台仙馆笔记》记茂州有一董姓老人,老而丧妇,他没有儿子,就带着个女儿居住在一座废廨内。同样住在废廨的一家三口,男子常常外出办事,家中只有他的妻子和四岁的儿子。董叟的女儿与其妻平日要好,常以嫂嫂相称。这天晚上,董女与嫂嫂在院子里聊天到深夜,各自回屋睡觉去了。第二天直到过了晌午,嫂嫂家的房门依然紧闭,董女觉得奇怪,从门缝里往屋内窥探,“见与其子相对坐,呼之不应”!董女知道大事不妙,破门而入,“则妇与子俱死”。

官府派仵作来验尸,发现奇怪的尸体现象。儿子身上有烧痕一线,从足趾到阴茎,母亲的身上也有烧痕一线,直入阴部。看这母子的脸上,欢欣无戚容,摸摸他们的肚子,“空空然,如肠胃已烬者”。门窗反锁的室内只有地炉一座,但并没有起火延烧至人的迹象。所以这起案件令所有侦办者都惊诧不已。

董叟以为这间屋子不祥,便迁至他处。不久,董女嫁给一个姓潘的人为妻。次年正月,潘生携妻去亲戚家贺岁,走过当年发生诡案的废廨,潘生仿佛中邪一般,非要往里面走,妻子把他拖了出来,潘生便头痛欲裂。“女急与俱归,言于父。”董叟知道女婿遇祟,这老头子颇懂些符水之术,连忙给女婿驱邪,“痛稍止”,便留他们在家中歇息。当天夜里,董叟刚刚就寝,忽闻女儿的房间里传来呼救声,老头子持炬趋往,见女儿的后背为磷火所燎,“其光深碧,内外衣皆焦灼,殆将及肤,以水沃之始熄”。董女昏迷良久,才慢慢醒来说,梦中“见嫂令其子持其两手,而举火燎其背,窘甚而不能出声,幸亡母来疾声呼救,始获免耳。”

《右台仙馆笔记》

《右台仙馆笔记》是晚清国学大师俞樾的作品,全书虽不乏鬼怪奇异,但与其他志怪类笔记的一大区别,是所记之事具有部分真实性,并不是纯粹的假语村言。从整个故事的叙述来看,两桩案件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第一桩是人体的自燃现象,这一现象在古代笔记中有很多记述,仅仅《右台仙馆笔记》一书,就有“毛氏婢”和“金华某孀妇”等多例;第二桩则可能是董女不小心将燃点很低的白磷烧着导致的。我国古代对白磷的使用还是相当广泛的,比如电视剧中常见的一吹即燃的火折子,就是白磷加上硫磺、硝、松香等物质一起制造而成的。当然还有特别奇葩的,就是直接对着鬼火点烟的。事见郭则沄的《洞灵小志》:

凡临水处,一旦到秋雨冥濛的日子,沙滩上往往磷火无数,“飘飏上下不定,俄聚为巨团,莹碧照射”。河北有个叫张老俊的,是个武举人,他喜欢吃鱼,每天拂晓“步赴河干网鱼”。有一天他刚刚到河边,碰上一个黑色巨人,手拿一个绿色如瓜的火球“搓弄不已”,张老俊正好犯了烟瘾,“趋前乞火”,那黑色巨人背朝着他,垂手身后,张老俊不管那许多,直接把烟在他掌中的火球上点燃,称谢而别。

三、持仗可击打,敲锣更管用

对于磷火,古人很早就已经有科学的认识了。晋代政治家张华所撰《博物志》中有云:“斗战死亡之处,其人马血积年化为磷。磷着地及草木如露,略不可见。行人或有触者,着人体便有光。”前面提到的《洞灵小志》,虽然讲的故事荒诞不经,但提及河滩边何以多磷火,也说得很明白:“盖古战场也”,因为战死的战士尸骨多,所以才有此种现象。刘廷玑在《在园杂志》中追忆往事,他家住在西华厂南门,“近东空地一区,每夜犬吠不止”,家人杨骚达子架着梯子登墙而视,“火光荧然,以为财也”,急忙去告诉刘廷玑的父亲。刘老太爷起初还不信,后来经不住杨骚达子再三劝说,也登墙观看,说“这不过是磷火,因为地下埋着死人的缘故,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杨骚达子不信,半夜“率其子逾墙而往,掘地三尺,果得枯骨一具”,乃失望而归。刘老太爷听闻此事,大笑,“即令买棺盛之,移瘗野外,后遂寂然”。

《博物志》

《在园杂志》

也许正是因为磷火这种看似可怖,其实民间又多少知其“根底”的性质,所以有些人不但不畏惧之,反而喜欢寻找并追逐之,是为“逐磷”。《秋灯丛话》记:(掖邑)山东莱州有个名叫林宝林的,跟他的表弟“每夜至郭外逐磷火以为戏”。有一天晚上又跑到城外,见磷火荧荧大如斗,“竞逐之,绕城而走,其光渐阔”,一直来到城东饮马池张某的园圃中,“光益闪烁肆射”。林宝林有些惊愕,正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追逐时,磷火突然散乱起来,眼前出现一个长丈许的石槽,七八人围坐其上,杯盘毕具,酣歌纵饮,片刻一声巨响,饮酒者和石槽都消失了,“仍化磷火而去,望之渐灭”。林宝林这才知道磷火也不是任由欺负的,“遂罢逐磷之戏”。

《秋灯丛话》

无独有偶。涂山村民于某,“喜击磷火,每夜辄独行荒冢间,寻觅扑击”。如果遇到磷火比较多,击之不散时,于某别有一法:“腰间出一小锣鸣之,即纷纷而灭”。有一天晚餐毕,于某突然听见屋外有人喊:“北山之阴磷火甚盛,何不速往?”他立刻持仗趋出。来到山后,只见磷火簇簇遍岩谷间,于某挥仗便打,但磷火非但不见消散,反而越来越多,“渐且千万丛绕身畔”,眼看就要烧到眉毛和胡须了,于某有些惊慌,想从腰间解下铜锣,才发现临行仓促,忘记带了,左挣右脱,好不容易才踉跄而归。

两则故事颇有点儿轻喜剧的意思。综观中国古人对神与鬼的态度,都是很“务实”的:你要有道行,我就敬之,畏之,你要是“技止此耳”的黔之驴,那我就嘲之,戏之……虽然说起来有点儿势利,但总比一个头磕下去到死都执迷不悟强。尤其在那么一个愚昧的时代,要是连逐磷为戏的勇气和敲锣吓鬼的能耐都没有,那夜路可就真的没法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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