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烟台炮台建设述略
□隋东升通伸岗炮台,历经清末两次炮台建设,既是“三合土、暗炮洞”式的清末山东海防第一台,又是“石岛红花岗岩、八卦式”的清末山东海防最末台。两次建设互不重叠,是研究近代炮台工程和海防建筑历史的绝佳标本,文物及研究价值不容小觑。烟台,古为秦皇汉武东巡之地,宋元时期为海上漕运中转避风之良港。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春,为防倭寇海患,在宁海卫辖区内设奇山守御千户所,并建所城。清康熙三年(1664年),清廷旨令裁撤奇山守御千户所。清后期由于海上漕运的再次兴起,烟台作为南北漕船中转补给避风港,商贾云集,成为北方主要航运中心。此时的烟台,有城无防。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登州(今蓬莱)被清政府划为通商口岸。咸丰十一年四月(1861年5月),清政府批准将通商口岸由登州改为烟台。同治元年二月(1862年3月),登莱青道由莱州移驻烟台,烟台作为地区行政中心的历史由此开始。丁宝桢初建炮台同治十三年(1874年)春,日本借口琉球船民在台湾遇难而发兵侵台,此次危机所暴露的海防空虚问题引起清政府震动。11月,总理衙门大臣奕?奏请在沿江沿海的高级官员中展开海防政策大讨论。当时,山东巡抚由漕运总督文彬暂署。文彬对山东海防提出了一个不具体且又缺乏针对性的“三年教养海防计划”。清政府严令文彬奏报具体措施,“勿再含混”。文彬复奏,计划到上海购买枪炮、水雷,并对山东沿海进行考察,择要地修筑炮台。
光绪元年(1875年),丁宝桢接任山东巡抚,负责筹办山东海防。丁宝桢强调岸防的优势和要塞防卫的重要性,要求战舰附属于要塞,“铁甲船暂可不购,惟炮台断不可不修”。他认为,筹办海防必须以建设炮台为重,要以岸防为主、水战为辅。在此之前的山东沿海,海防以登州一地为重心,沿海其它地区的设防以清初、中期所建守口炮台为主,炮台样式陈旧,兵员武备废弛,已不能适应海防形势的需要。烟台开埠后,作为新兴的通商口岸和地区行政中心,“洋舶聚集,而与津门信息常通,常、洋两关皆归宿于此,势不能不守”,港城设防是为必须。“然烟台地势山麓平坦无险可扼,虽北有芝罘岛为屏,东有崆峒诸岛为蔽,而相去皆极辽阔,其居中扼要可以屯营之处惟烟台山为最。然为洋人环山而居一无隙地,且山形不甚宽广,以之筑立炮台太为蹙逼。此外,如八蜡庙山嘴尚可设炮台,而距崆峒岛十二三里有奇,距芝罘岛十八九里有奇,开炮势难相及;且系孤悬东首,与后山均不联贯。而烟台无城郭圩寨,其中居民皆商贩聚集,一旦有警势必四散。且华洋杂处亦难区分,尽守而南山之背即为海面,敌易包抄至。芝罘岛沙堤横亘之外皆为海岸,直达登州百余里之内处处皆我后路,自应慎密筹布”。丁宝桢对烟台设防的地理特点进行调查分析后认为,烟台山是建设炮台最合适的选址,但由于烟台山上已被西方各国领事馆舍等所占据,没有了再建炮台的位置。于是,他确定“兹拟于通伸岗布设大座防营,驻兵三千人以固后路”。通伸岗炮台(通伸岗旧台)的建设即始于此。后又拟于烟台山下、八蜡庙、芝罘岛、威海卫刘公岛、登州城筑浮铁炮台及曲折沙土炮台,并对登州沿海的十几处旧炮台加固维护。
当时的山东沿海,威海卫还未成为北洋海军基地,登州海防重地的地位也日趋衰弱。在具体实施过程中,烟台是开埠通商口岸和登莱青道台衙门所在地,炮台建设比前二者更为急迫。“再东省筹办海防前,经奏明于烟台、威海、登州府城三处建筑炮台,因烟台为通商口岸急须先行办理”。因炮台建设用人所需,丁宝桢早在同治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便奏请将张荫恒调至山东,总办防务。“臣现已于该处通伸岗审定地势,饬派山东委用道张荫恒购办料务,一俟齐备即行兴工”。烟台通伸岗炮台作为清末山东海防建设第一台,由张荫恒负责工程建设,于光绪元年(1875年)筹备,光绪二年(1876年)开工。
通伸岗炮台工程开工后,丁宝桢曾亲赴烟台考查炮台建设情况。他曾在上奏文中说:“臣上年饬派山东委用道张荫恒会同登莱青道龚易图建筑通伸岗炮台,已据具报兴工。臣昨抵烟台查看,形势规模毕具。沿山筑圩,高以一丈二尺为式,面宽一丈六尺,底厚二丈一尺,周二百九十五丈。东北临水最要之地,添建圆式炮台,上下两层。上层露天,足以安放走轮大炮;下层分别炮门;中设隔堆及兵房药房,均做太平盖,内嵌铁板,亦与西法无异。圩东一面建小护台三座,以备接应。联属东南一面,建圆式炮台一座,仍如前法做太平盖兵房药房隔堆。圩南西建设营门一座,门外加外圩一层。西南一角建露天炮台一座,正西建护墙小炮台两座,西北建露天炮台一座。此外,沿墙一律建设护墙枪墙,以资屏蔽。一切工程悉用三合土筑造,建望楼于东北隅兼用砖石。”丁宝桢认为,“东北一台可以顾海口,东南、西南两台可以顾后路,西北一台可以顾沙堤及芝罘陆路”。但其炮台形制决定了该炮台仅能装备旧式前膛炮或小口径后膛炮,火力输出有限,防卫能力不足。即使火炮全部按炮位布设,也不一定能达到丁宝桢所预估的效果。丁宝桢未等到通伸岗炮台完工就调任四川总督,山东海防原定的其它炮台建设也就此搁置,但这些未建炮台的选址也为后来的北洋烟威基地炮台建设提供了前期的调查储备。
据薜福成光绪四年六月二十六日(1878年7月25日)在日记中记述,张荫恒禀:筑通伸圩台工程完竣。计开:东北角圆炮台一座,高二丈,周围面三十一丈,底三十五丈。中心走轮圆炮台一座,高丈六尺,围十三丈。太平盖炮房五间,兵房二间,药房二间。东南角圆炮台一座,高二丈三尺,围面十四丈五尺。太平盖炮房三间,兵房一间,药房一间。东第一护台一座,太平盖炮房二间,兵房一间,药房一间。东第二护台一座,太平盖炮房一间,兵房、药房各一间。东第三露天护台一座,西南角露天圆炮台一座,西北角露天方炮台一座,西护台一座,墩台石望楼一座,第二层六角楼一座。南营门高二丈三尺,门西药房一间,月墙高一丈二尺。西便门高一丈六尺。四面圩墙长一百六十九丈,水沟六道。督工所十九间,料厂四大间,铁匠炉房二间,井九口。至此时,通伸岗炮台工程竣工,却未配置台炮。
在丁宝桢看来,通伸岗炮台工程已是“效仿西法”,但此炮台与后来的北洋海军旅大、威海卫基地所建炮台在形制和台炮配置上,还是有天壤之别。通伸岗炮台依旧为“三合土筑造”,明炮位、暗炮洞相结合。此炮台形制在海防设施陈旧的山东沿海可以勉强视为“新式”,其实不过是闽、粤等南方炮台的北方“复制版”,两次鸦片战争时期即已出现。汉纳根等西方工程师参与中国海防炮台工程之前,此类炮台已是国人所能建设炮台的“最高水平”。此时世界火炮技术已快速发展,以德国克虏伯、英国阿姆斯特朗等为代表的新式海岸要塞炮较鸦片战争时期的前膛火炮,在形和质上都有了根本不同。且不论质量上的巨大差异,仅从形制上来说,鸦片战争时的西式火炮与中式火炮形制基本相同。抛开双方的制造工艺不论,都处于铸铁或青铜材质的前装滑膛炮时代,西式火炮可以与中式火炮混合配置于旧式炮台中。但这时的西方要塞炮已进入钢质大口径后装线膛炮时代,火炮体积随口径增加而逐渐加大,需要安置在预制水泥基础制成的半地下炮池中,配以半周或全周炮轮钢轨、新式炮架以及弹药输送轨道,附建相应的药弹库房等。火炮技术的进步直接导致旧式“三合土明暗炮洞”式炮台的淘汰,这可以认为是通伸岗炮台建成之后长久“未安巨炮”的原因之一。李鸿章再建炮台通伸岗炮台建成之后的十几年中,烟台再未建设其它炮台工程。
光绪十七年四月十六日(1891年5月23日),自北洋海军成军后,李鸿章第二次巡阅北洋海防。“五月初二日北驶烟台,调阅汉中镇总兵孙金彪所部嵩武军四营陆操”。此次大阅结束之后,因烟台特殊的地理位置与其设防情况并不相称,新建炮台工程被提上了日程。“烟台为北洋通商三口岸之一,水深口宽,尚无建置台垒,实不足以壮声威。况威海既为海军屯驻口岸,烟台相距百余里,系威海防路,不容一隙之疏。臣等查烟台十里外,仅有通伸岗一台,距口门过远,虽置巨炮亦难遥击”。岿岱山与崆峒、芝罘两岛,鼎峙海门,天然关隘,背山面海,是轮船进口必经之路。“应先在岿岱筑炮台一座,并与东南相连之玉带山添筑炮台一座,以便策应”。烟台新炮台工程初步选址于岿岱山、玉带山两地,拟建两台,与胶州湾设防同期进行。
与此同时,北洋海军旅顺基地各项工程已全部竣工;威海卫基地已建成南北帮之北山嘴台、祭祀台台、鹿角嘴台、龙庙嘴台、黄泥崖台、赵北嘴台、刘公岛地井暗台,共计七座海防炮台。其中,北山嘴、祭祀台、鹿角嘴、龙庙嘴(仅两门十五生克炮布设就位)、刘公岛地井暗台计五台预设台炮业已布设就位,日岛及黄岛炮台建筑设施也正在建设当中。旅顺基地完工,大连湾和威海卫基地设防已初具规模,也让海防经费捉襟见肘的北洋可以开建烟台和胶州湾的设防工程。
新建岿岱山、玉带山两台,原计划配置台炮二十四生两尊、二十一生两尊、十五生四尊、快炮十六尊,共计二十四尊,与信义洋行签约订购。但在炮台建设选址的实地勘察中,作为北洋炮台建设“总工”的汉纳根却有不同意见。“汉纳根力言,岿岱筑台可御海船来路,应于后路老炮台边另筑一小台,用十五生炮可打塘口泊船处。玉带台无甚用。吾未登岸察勘,碍难悬定,望与少襄(孙金彪)细踏勘核复”。汉纳根曾主持设计建造了旅顺口、大连湾、威海卫的海陆防炮台。对他的“力言”,李鸿章等是绝对要考虑并采纳的。“原拟于岿岱、玉带两山分建炮台,惟玉带山形势过露,易为敌乘,改于通伸岗旧炮台下建台一座”。有限的海防经费,咄咄逼人的甲午阴云,使烟台清末新式炮台建设,以新建岿岱山台、添建通伸岗新台为最终方案,原计划建设的玉带山台址因“形势过露、易为敌乘”而舍弃。这样的炮台设计布局,已完全按汉纳根“力言”而定。其布局是否能满足烟台防务不得而知,毕竟烟台新炮台从未经历过战火考验,但从节省海防经费的角度考虑,这个方案要比原计划无论在台工还是炮价上都要节省许多。
光绪二十年四月二十日(1894年5月24日),李鸿章最后一次巡阅北洋至烟台。“汉中镇总兵孙金彪统带原驻海防之嵩武四营承办两台,现已竣工。臣等查所修炮台,纯仿西式,曲折通灵,与威、大两处台工一律坚固”。与旅大、威海卫基地一样,烟台两炮台也是由当地驻军修建,此时烟台新炮台工程已建设完工。与通伸岗旧台建成后的无炮安置天壤之别,新台在建设之初就明确设计了台炮配置,炮位据台炮配置而建。炮台建筑完工后,台炮也于光绪二十年春布设完成。“谨将烟防炮台大小钢快各炮数目,并常年应领各种军火明目,开请台鉴。计开:钢快各炮数目:二十一生三十五倍口径后膛钢炮三尊;十五生三十五倍口径后膛钢炮两尊;十二生四十倍口径后膛快炮两尊;五十三密里四十倍口径后膛快炮十二尊;四十密里四十倍口径后膛快炮八尊。以上大小炮位共二十七尊。常年应领各项军火名目:钢炮用操练栗色火药;新式大粒炸药;拉火;升敬炮用粗粒火药。以上应领军火共计四种”。
两台共计布设大中口径台炮七尊,台炮及弹药总价614796马克;小口径速射炮二十尊,台炮及弹药总价489999马克,均由信义洋行订购。“四十、五十三密理(毫米)四十倍径后膛快炮”属于小口径陆用速射炮,布设方式简单灵活,由德国格鲁森公司制造。“十二生(厘米)四十倍径,十五生、二十一生三十五倍径后膛钢炮”,为两炮台所主要装备的固定式台炮。炮台建设过程中需要根据预设台炮的炮架结构和安置方式,提前预制炮位、基础。此三型台炮为德国克虏伯公司制造,与旅大、威海卫炮台所用台炮一致,但炮架已采用新式磨盘架。烟台台炮采用磨盘炮架的克式台炮,在布设方式、射界、射速等方面都要优于采用转轮架式炮架的克式台炮。尤其是克式十二生(厘米)四十倍径后膛快炮,为克虏伯公司制造的早期型中口径速射炮。相较于旅大、威海卫前期炮台工程所装备的克式台炮而言,烟台两炮台的台炮性能在当时国内南北洋各海防炮台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值得注意的是,配备有新式磨盘炮架的克虏伯台炮,在威海卫炮台中后期工程,以及烟台炮台、胶州湾炮台、天津大沽口炮台改造工程中,大量装备尤其以威海卫海陆各炮台装备数量为最多。
烟台两炮台台炮具体布设情况,在叶祖珪的《沿江沿海各省炮台图说》有所记述:“岿岱山,克鹿卜二十一生口径三十五倍身长后膛炮三尊、克鹿卜十二生口径四十倍身长快炮二尊;玉皇顶,克鹿卜十五生口径三十五倍身长后膛炮二尊。”结合清末日本对中国沿江沿海要塞调查资料,烟台两炮台所装备的中口径以上台炮与叶祖珪《沿江沿海各省炮台图说》中记述完全对应,即“岿岱山”台现址中央三处“八卦式”明炮位(现炮位安装有复制克虏伯炮)设二百一十毫米三十五倍径克虏伯后膛炮三门;现炮台景区内东南角和西北角各有一处标示为“隐蔽所”的独立半地下建筑。此地实为克虏伯速射炮明炮位,炮位为圆形,设一百二十毫米四十倍径克虏伯后膛速射炮(此型速射炮,旅大、威海卫炮台都未有装备)二门。此炮位现已无存,唯标示为“隐蔽所”半地下弹药库及兵舍保存完好;“通伸岗”新台址二处“八卦式”明炮位(现炮位各栽种大树一棵),设一百五十毫米三十五倍径克虏伯后膛炮二门。现存炮台的历史价值清代北洋海防历来以天津大沽口为重,山东作为北洋海防之一环,清前、中期海防建设松弛;清后期随着海防防御纵深的加大,逐渐成为北洋海防建设的一个关键点。烟、威、旅、大,四城炮台的知名度虽不及北大沽、中吴淞、南虎门,但其炮台建造技术是近代国内其它任何炮台工程都无法超越的,代表着清末以来乃至民国时期所建炮台工程的最高水准。旅大基地炮台工程甲午之后被日军毁坏,后又经历俄军改造及日俄战争等多次破坏,原清末西式炮台建筑形制已完全不存。威海卫甲午一役南北帮炮台尽毁,仅余刘公岛及日岛等数座炮台遗存,除两座地井暗炮台外,其它炮台历经各时期驻军改造,克虏伯台炮“八卦”式明炮位已无一存。
烟台在这四城海防炮台建设中是最后开建的,炮台建设规模也是最小的,但由于近代以来历次国内外战争都未对城市造成过大破坏。两座清末炮台原设火炮虽已无存,但其炮台建筑保存完好,形制完整。尽管解放后历经驻军改造,但仅是对地下坑道的改造,炮台原貌基本未受波及。尤其是通伸岗炮台,历经清末两次炮台建设,既是“三合土、暗炮洞”式的清末山东海防第一台,又是“石岛红花岗岩、八卦式”的清末山东海防最末台。两次建设互不重叠,是研究近代炮台工程和海防建筑历史的绝佳标本,文物及研究价值不容小觑。
(本文原刊于烟台市政协编纂出版的《烟台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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