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需要年画
□ 刘玉林
同许多村子一样,杨家埠无非是杨家埠,但有了年画,杨家埠就名贯大江南北,它是中国的年画中心,与天津的杨柳青,苏州的桃花坞齐名。
老山东常说,过了潍县就是胶东了。毗邻胶济线,寒亭杨家埠正在胶东半岛的咽喉上。潍坊人在很多时候都是自信的,“烟台苹果莱阳梨,不如潍坊萝卜皮”,而说到年画,一首童谣仍在传唱出杨家埠的往昔:太平丰收年,画业立得全,发了杨家埠,置了好庄田。
在那些年月里的隆冬,多少村庄都已在农忙的节令中偃旗息鼓,在尘世的艰辛当中歇憩下来。那些日子如同史书的页码一样陈旧,但杨家埠的冬日每一天都是亮丽的。有些老人回忆说,白纸像雪每天铺满了他们的村子,他们眼前闪耀的全是七彩的光,许多大戏里的人物穿着花团锦簇的行头在他们的案板上粉墨登场了。那些人大多有一双被犁耙磨砺的粗糙大手,而现在,他们都成了艺术家。一手用棕刷在木版上涂上颜色,一手把白纸敷上去,红的蓝的颜色依次往上套,黑色的轮廓与衣纹有了,肤色与大红的袍子也有了,继而是盔甲,满头的珠玉各种颜色像拼图印上白纸,画上的人物在生长,逐渐变得丰满而鲜活,抱着大鱼的娃娃可爱喜人,“灶王爷”与“财神爷”也逐渐漾出了笑脸。这时的杨家埠家家户户连饭都顾不上做,他们脸都顾不上洗,头都顾不上梳,浑身的颜料花花绿绿就像刚从年画里走下来。
入冬了,南来北往的画商画贩都云集杨家埠,住进农户家里,天天催促提货,一摞摞订单纷至沓来。杨家埠的人都能听到他们的褡裢中银钱在哗哗作响。入夜了,一盏盏油灯犹如一汪汪惺忪的睡眼,把窗户纸耀出一孔孔的昏黄。每个院落都会传出沙沙的抄纸声。杨家埠制造的是年画,或者说杨家埠是个盈满祈福的地方,什么“连年有鱼”,什么“五子登科”,灶王爷手里拿的是笏板,财神爷手里拿的是如意,秦叔宝手中握的是双锏,尉迟恭手中拿的是钢鞭,吉祥如意在他们这里堆成了山,被一张张一匹匹晾晒起来。那些戴着毡帽扎着裤脚的画商会把他们的作品送到五湖四海,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到处贴满了杨家埠人的祝福。
老百姓过日子无非过个奔头,把希望留在心底劲头就会十足。总有稚嫩的童声在杨家埠的大街小巷里传出:三府登莱青,年年来盼冬。一到杨家埠,办些新年画,客人把财生,全家老少喜盈盈……
那纸名曰东昌纸,老百姓却称作“毛头纸”,除了做年画,还能糊窗户。纸是粗糙的,画也是粗糙的。这里的老百姓从来不叫它年画,而是统称“画子”,有些画难免会“走版”,也有些画难免会失色。有些甚至有错别字,他们会把日历与节气印在年画上,大概是笔画太多的字在木版上太难雕琢,“驚蛰”会印成“井蛰”,“霜降”会印成“双降”,旧时农人有文化的不多,这样倒好,简化了的字符反而看得更明白。杨家埠的年画是“画”,更像是“符”,有了它在,烟熏火燎多年的老屋里忽然就飘起了祥云,人人都怕的妖魔鬼怪灾荒穷困就会被赶跑。在那些年月,老百姓能把理想与愿望寄托给谁呢?除了一张年画。
从寒亭往西北走,不远的路程就到了古乐安境内,在民国初年北洋政府重新命名这里为“广饶”,广饶县城的后院是一片大平原,往北走,视野越来越辽阔,村子却是越来越稀疏。
黄河曾几次在这里决口,饥荒在这里也制造了太多要饭花子,或者是,“讨饭”成了乱世里这些人活下来的技巧。“半年在外种庄稼,半年讨饭在路上”,有些人出门做生意竟然不需要带任何盘缠,要着饭就上了路,时常在马车店和大户人家的门楼廊檐下就露了宿。生意这事,能大能小,比如说“送财神”,这是一种生意,同时也是一种乞讨。
跟这片“花子乡”里的许多人一样,在秋冬的农闲季节,那年一个少年背着满满一包袱“灶王爷”“财神爷”的画像就上了路,他的商品无非是来自杨家埠的一摞摞年画。他讨着饭一路往北走,毕竟这讨饭讨人嫌,“送财神”却不会,他冒着被狗咬的风险走进一户户人家,把财神像在主人面前展开,主人的脸上顿时堆起了笑脸,这要饭花子可以往外轰,但财神爷不能。还不能说买,那是对神灵的大不敬,还得说“请”。
那个少年背了满满一大包袱年画就进了河北,过了天津,再过了滦县他很快就看到了山海关的城门楼子。
他走进了黑土地的怀抱,在白山黑水之间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许多闯关东而来的老乡。一张张曾经那样熟悉的年画在他们面前一铺,那些人的眼眶里全是泪珠在打转转,若不是灾荒匪祸,有哪个愿意背井离乡呢?小叫花受到的礼遇可想而知,他在松嫩平原上四处寻找沦落至此的人们,也认识了许多朋友,他后悔没把年画多带一些,那样或许会抚平更多人思乡的伤痛。
1949年之后,日子开始一年年地变好。胶版印刷下的新年画里的胖娃娃已经有了明暗与光影,人体轮廓变得更加逼真与立体。一些电影海报也加入了年画的行列,更有连环画样式的年画被人张贴。
杨家埠的木版年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在市集上仍然有人沿街摆开一大溜,却只是几分钱一张,风俗与习惯仍然会驱使许多人弯腰任意揭起许多来,回家在炕头贴个花团锦簇,那多年黢黑的老屋内于是像透过一缕五彩的霞光。
世纪之交,一个叫冯骥才的老头儿在杨柳青一处农户的猪舍上发现了一块木板,那板上的图案清晰可见,多年的颜料浸染已经让木板散发出沉重而厚实的光泽,没错,这正是一块杨柳青年画的雕刻原版,老先生痛心疾首,随即发出了拯救文化的呐喊。有人一阵嗔怪,我们拯救得了文化,如何阻止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
现在已经是互联网和汽车进入家庭的时代了。细心一想,年画里的许多梦想竟然都已实现,比如“连年有余”。谁还需要年画呢?
在离杨家埠不远的广饶县境内,每到秋冬农闲季节,与往常的每年一样,不顾子孙的阻拦,一位老者还会踏上奔向关东的旅途,他依然选择步行走遍每一个熟悉的村庄,这样在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农忙季节。不过他身后包袱里的年画已经是花花绿绿的塑料纸。那些神仙已是有着准确人体造型的电脑制作产品,但老人依然想起了闯关东住窝棚的人们,他又看到了那些人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想到这里老人脸上浮出了笑意,年画虽然不在了,但那盏祝福与希望的火苗却从未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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