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木匠
张文彬
父亲是31年前（1987年9月）的一天下午去世的。当天下午，我正在外参加全国自学考试的学习，传达室的人在教室外急喊：“谁叫张文彬？你爹不行了，（你）还在这念书！”我顿时如五雷轰顶：“怎么不行了？今早上我还搀着他上了次茅房。”嘴上说着，骑上大金鹿自行车就往回赶，二十多里路，稀里糊涂，40分钟跑回了家。一进家门，就看到父亲输着吊瓶，瞪着大大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光彩。霎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泪如急雨，“扑通”跪在炕边：“放心吧！爹！俺妈有儿子，有我吃的，就有俺妈吃的，家不会散的。”说话间，我用双手给父亲阖上了双眼。父亲就这样安详地走了，但他勤劳的一生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听说，解放前，不到16岁的父亲，徒步二百多里地，从莱阳来到烟台南上坊木匠铺，开始学徒生活。老家的生活太苦了，祖孙三代，十几口人，守着几亩薄地无法解决一家人的温饱，作为家里的长子长孙，为了给家里减少一张嘴吃饭，他自告奋勇只身去学艺。
旧社会，想学一门手艺、端一个饭碗是不易的。父亲并不魁梧，但很健壮，他给自己规定了“三勤一慢”：即勤看、勤干、勤问，一慢即吃、喝、享受时慢，要在人后面。那时候，学徒的第一个主要活儿是拉大锯剖木料。大锯有一人高，由锯条、锯把儿、锯梁和盘绳组成。剖木料时要两人配合才能干，把大木料用绳固定在大木凳子上，一人站着拉锯，一人坐着拉锯，两人要用力协调才能干好。拉大锯、剖木料是木工最出力最基础的工作，夏天光着膀子还出汗，冬天也只能穿一件单袄，袄上经常泛起地图一样白色的老汗碱。
艺不压人，勤奋谋生，是父亲一生的目标。学徒的第一年，干的多是拉大锯剖木料及一些简单活计，这期间，他处处留心学艺，渐渐的，简单的农家木工活儿都能做了，比如普通的桌椅板凳，打场盖屋的刨子平梁、椽、檩的作业，门窗的制作、安装，普通农具的维修、制作等，他干的活儿得到了师父和户主的认可。父亲学艺心切，有一次傍晚，为完成一件较精细的桌子，用斧子砍一个楔子时，一不小心把左手食指一小节切去了，到药铺简单包扎后，第二天仍坚持劳动。十指连心啊，才十几岁的孩子啊！父亲这种吃苦耐劳的品质受到师父和师兄的赞许。
解放前，国家经济落后，身处农村的小木匠铺生意不多，师兄弟二人要经常打短工或租种别人家的土地。除了起早摸黑的劳作，还得学会应承不同的东家，即使对方与自己岁数相仿，也得“叔叔，大爷”地称呼着，小小年纪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
学徒第二年末，师父惯例要出远门要账，临走前，自言自语：“这个八仙桌和这对太师椅，今年是做不完了，唉，只能和人家多说点好话吧。”看到师父为难的神色，父亲一宿没睡好，第二天，与师兄商议，想为师父分忧。“咱从没做过，我不敢做。”师兄不假思索地回绝了。父亲想：“手艺人，终究要会做这些家具，不如趁此机会试一下，大不了赔料，半年白干了。”
说干就干，父亲反复看了师父留下的桌椅尺寸和椅子靠背龙凤图案花纹，把常用的工具一一磨快。虽然平常他很留意师父的操作，但真干起来还是有点憷。他一转身出了门，到村里拥有这两种家具的人家里看了看，终于鼓足勇气，“干！慢工出巧匠。”
五天后，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做好了，只差油漆。师父要账回来了，父亲满面忐忑，看着师父，像做错了事似地站在门旁，师父看着三件家具，先目测尺寸和整个布局，后注视图案，先是疑惑，又观察了木匠铺里的物料，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自言自语冒出了一句：“今晚上吃面！”不用问，这准是不满18岁的小徒弟做的。父亲的技艺得到了肯定，从此更加勤恳和努力。师父也敢多承接有一定难度的活计了。例如镜面大柜、小柜、大户人家的客厅茶几、寺庙里的神主楼子、雕镂棺木等细活儿。木匠铺生意大有起色，18岁的父亲虽然忙了些，但总是乐颠颠的。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后，村里有了木工组，父亲成为组里的负责人。当时物质匮乏，人们生活较困难，木工的工作主要是给生产队和农民维修各种简单农具。到了上世纪70年代，由于人口剧增，农村兴起了盖房热，木工组忙个不停。老百姓盖房子不容易，给谁耽误了也不好，父亲和同伴们只能没黑没白地干。
70年代后期，70多岁的父亲已不是木工组负责人了，但照样整天上班忙个不停，给这家修耙子，给那个刮锹把儿。有一天，邹大叔说：“我家的三梁大柜的梁老掉，麻烦你去看看，怎么修。”父亲一听，用斧子三下两下砍了个楔子递给大叔：“自己钉上就行了。”大叔半信半疑，照办，果然牢固如初。如今，近九十的邹大叔常把这件事说给我听。
上世纪80年代，木工行业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父亲愈感力不从心，他想到寄希望于后代，曾给儿子起名“艺”，也曾给孙子起名为“永进”，可见他在学艺路上用心良苦。
父亲在他所热爱的岗位上一直工作到80多岁，退下来不足半年，就撒手而去。父亲不是什么大国工匠，却像千千万万个普通劳动者一样，是支撑家庭、社会的一块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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