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用生命去写作 ■艾庆伟
随着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热播，路遥这位黄土高原的儿子，再一次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在这部貌似平凡却又是那样真实、深刻、充满思想激情的伟大作品里，人们看到了中国农村在那个变革年代的缩影，听到了自己或者长辈们的感情经历和他们奋斗的脚步声和呐喊声。是的，当下看似繁荣的电视剧市场，情感虚假思想肤浅的作品太多了，忽然看到《平凡的世界》里那一幕幕充满真情的场景，那一段段闪烁着思想火花的对白，怎能不令人激动不已，浮想联翩。
我印象中的路遥就像一个与命运抗争的赌徒，他用全部情感、全部体力投入创作，他是一个用生命去写作的人。路遥的作品不仅仅是在讲故事，他是在艺术的国度里祈祷，祈祷他的父母、兄弟姐妹能吃饱穿暖，祈祷家乡乃至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光景，他祈祷所有怀揣梦想的青年都能通过奋斗，实现理想，收获爱情。
路遥成长、创作、生活基地、朋友几乎都在圣地延安，神奇的黄土高原始终是他无法割舍的地方，就连他死后也埋在了让他永远魂牵梦绕的母校延大的黄土山峁上。人们都说，路遥是因为家族遗传病去世的。我说，他是为他的作品奋勇献身的。他的作品里那熊熊燃烧的激情，就是他生命的火焰，
他太投入了。孙少安、孙少平、田福军、田晓霞，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就是他的亲人。他们的命运，就是路遥的命运。路遥在用自己的全部积蓄，乃至生命，给自己的故乡、给自己、给他的父老乡亲建造了一个更加真实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路遥就是古代弃其杖化作桃林的夸父，就是古希腊为向后方报告前线胜利喜讯而奔跑42公里累死在广场上的战士，就是那黄土高原上顽强、坚硬不朽的杜梨树。
“咱陕北太苦焦了，能让家乡人过上好光景就是我的梦想。”路遥生前和我们聊天时，不止一次的这样念叨着。由于我和路遥的弟弟王天乐当时都在延安报当记者，又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就和路遥熟悉起来。路遥给我们讲过一件对他刺激很大的事情，小时候有一年，家里实在吃的没粮了，他老实的农民父亲走了几十里路去一个亲戚家里借粮，亲戚全家经过反复商量，最后决定给他们借半口袋洋芋，亲戚当家的是女主人，女主人在窖里捡了半口袋有了绿皮的洋芋借给了他们。路遥说全家人饱餐了一顿后，全部中毒了。这件事对路遥的打击太大了，在他的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饥饿几乎是路遥青少年时代最深刻的印象，它像噩梦般折磨着他，同时也随时提示着，决不能停止奋斗的步伐。路遥穷怕了，他的父老乡亲穷怕了。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平凡的世界》中，路遥是那样真情地呼唤着、赞美着生产责任制在陕北农村的推行。改变家乡的命运，改变父老乡亲的命运，成了路遥奋斗的目标。起初，路遥的理想并不是当作家，他想成为“田福军”成为“乔伯年”，成为能改变农民命运的大人物。他确实在延川县中学吃过最次的饭，受过人们的白眼,也有过一闪即逝的爱的回忆。但他的精神世界是强大的，他一直梦想着干大事情，一直在苦苦读书，寻求干大事情的机会。文革那个特殊的时代，路遥一夜之间成了学生造反“领袖”，但很快随着政治风云变幻，政治理想破灭了，他又成了一个普通人。现实与理想的冲突，情感和生活经历的跌宕起伏，路遥开始钟情于文学了，他要在文学的国度里实现他的梦想。苦难的童年，丰富的人生，使路遥对这块土地、对这个社会认识的更加深刻，他把自己所有理想，所有思想和激情倾注于他的作品。熟悉路遥的人，都能看出他既是在写他理想中的人物，也是在写他自己。
作品中人物、地方，几乎都有原型。当然有些并不像网络上说的那样，比如“田福军”原型主要有原延安地委副书记冯文德的影子，冯文德曾在县上当县委书记的时候，冒着风险率先在全县推行了农村生产责任制。路遥常说：“冯书记是个有思想，有水平的人，他心中有老百姓。”
饥饿伴随路遥度过了青少年时代，这不仅仅是肉体的饥饿，更重要的还有精神的饥饿。因此，路遥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后，他要比常人付出几倍、乃至几十倍的努力去补充自己的体力，补充自己的知识和精神世界。他性格上那种强烈的征服欲，那种开拓疆域一日千里的梦想，常常让他无法入眠。同时也形成了他复杂，甚至有时很矛盾的性格。路遥在八十年代就非云南产的香烟不抽，由于那时买云烟还要找人批条子，我也曾为这位长兄找过人走后门。路遥常常是在烟雾缭绕的梦幻状态下完成他的创作。也正是这些所谓的香烟、咖啡等等过度吸食和过度劳作，大大损害着他并不坚实的躯体。记得1988年5月的一天，正是黄土高原最美好的季节，山花烂漫，空气清新。他的弟弟王天乐叫上我，一起去甘泉去接路遥。天乐说，《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终于写完了，但我哥哥的身体几乎垮了。在甘泉招待所，我们见到路遥时，他显得很虚弱，两眼无光，话也没有从前多了，仿佛一个打了大胜仗，急需要休息的将军，更像一头高原上过度耕耘后气喘吁吁的老黄牛。那天中午，甘泉的书记和几个好友一起吃饭庆祝。几十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饭桌上大家说了些什么，就记得让路遥吃甘泉名菜红烧肘子时，路遥说他吃不进去太油了。后来天乐对我说，其实他哥哥那时肝病已经很严重了，就是为了创作完他的《平凡的世界》，连病也顾不上了，他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拼搏的。
那天我们一起回到了延安，在延安宾馆的一个普通的房间里，路遥躺在床上，家乡温暖的阳光从玻璃窗子照进来，照在他疲惫的脸上。写字台上放着《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手稿。路遥静静地望着这几年来，让他欢笑、让他哭泣、让他撕心裂肺的手稿，就像望着自己的孩子，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天乐对我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着播《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我们明天就要进京了。天乐说，一部还没有发表的长篇小说，就开始用手稿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这是史无前例的。
“神仙哟，也挡不住人想人。”电视剧《平凡的世界》里那令人回肠荡气的歌声又响起了，歌声把我从怀念路遥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爸爸，《平凡的世界》电视剧开始了。”女儿小雨叫着我，我放下了手中的笔，和妻子女儿静静坐客厅里看着电视，再一次感受着路遥作品里思想和艺术的激情和温暖。是的，老天可以夺走人的肉体，但艺术和真理是永存的。《平凡的世界》里奋斗不息的孙少安、孙少平不就是活着的路遥吗！路遥是不朽的，他永远活在千千万万读者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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