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地坛那里去了——痛悼史铁生先生
史铁生走了,我宁愿相信他是到地坛那里去了。他曾在《我与地坛》中写过:“我常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是的,那个曾经在风雨沧桑中等待了他四百多年的地坛,终于把他召回去,让他一生都煎熬的灵魂到天国中安详地休息去了。
史铁生走了,他的灵魂升天了。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刚刚从插队的陕北延川县关家庄村返城不久,他就摊上了一种可怕的疾病,成为一位高位截瘫的病人。那时,他还不足二十岁。这可是一个生命开花的季节啊,他的青春之翅怎就这样突然地折断了?从此,尘世间的一切物欲贪婪与他无关,一切荣华富贵也与他无关;从此,他终日与轮椅为伴,艰难地挣扎在生存的道路上。毋庸讳言,这已经不是一个活得很累、很苦的问题,而是捍卫生命质量的问题。他对于生与死的思考,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当有一天摇着轮椅闯进地坛这个废弃了几百年的古园,当遍阅古园斑驳的历史遗迹与草木风物后,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更明白:“我希望既有一个健美的躯体又有一个了悟人生意义的灵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赐,后者则必须在千难万苦中靠自己去获取。”因为对生活无常和苦难的深邃洞察,史铁生准确地把握到人生最为本质的东西:“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惟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
是的,有生命的存在,就有生与死的事件,这是天地万物的基本规律,谁也无法抗拒。从古到今,敏于体察人类心灵的作家们总是能敏感地把握生死的真谛。东晋诗人陶渊明云:“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唐代诗人李白云:“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宋代文学家欧阳修云:“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急,贪者不可以苟得也”。然
而,说一句十分武断的判语,遍阅中国新时期文学,能把生与死看穿、看透者,能拿得起、放得下者惟有史铁生一人!
在认识了地坛这位体悯万物的特殊朋友之后,在想明白了生是生命的偶然、死是生命的必然归宿之后,在弄清楚人的生存还要靠精神之后,史铁生开始用写作来救赎自己不幸的命运。他的身体虽然终日成为轮椅的寄生物,可是他的灵魂却开始远行、开始飞翔。他在温馨的回忆与镇定的玄想中开始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文学创作……
史铁生的目光掠过崇山峻岭,掠过延绵的岁月,飞到一个叫“清平湾”的陕北山村。他瞭到了黄土山坳里那群纯朴、善良的陕北乡亲,他瞭到了黄土山坳里那群敦厚、皮实的黄土牛群……于是,他再也扼不住激情飞扬的笔,一口气写下了著名的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他用至纯至美的散文化语言,给人们带去记忆的温馨,也征服了中国的文学界,捧起了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
桂冠。仿佛是一夜之间,他就成为全国著名小说作家,为亿万读者所熟悉!从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这个即使在中国县级地图上也永远找不到名字的地方,却以另一种温馨温暖了无数正带着旅途倦意的中国百姓,神奇般走进中国人的文学辞典,成为无限温馨的记忆所在!每当读起《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时,我总是泪水湿襟。我常在想,一位高位截瘫的、母亲却又过早去世的年轻人,他的命有多苦、心有多苦,此苦堪能与何人倾吐?而唯一的慰藉就是他的不断回忆,就是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精神故乡……
由于身体原因,史铁生很少涉足户外的阳光,而在轮椅上表露出对于精神性生命存在一种更为直接的沉思。1991年,史铁生在宁静与安详中发表了散文名篇《我与地坛》。作家韩少功先生曾说过:1991年的中国文坛,即使再无其它作品,单史铁生的一篇《我与地坛》就能撑起中国文坛的朗朗天空。是的,在这篇散文名篇中,他把地坛的一
切与人生联系起来,对自然万物、对生命的精神性存在进行沉重的思考,从而表现出自己的精神寄寓。他这样写道:“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这是怎样的茅塞顿开,这又是怎样的大彻大悟?可以这样说,他的这篇《我与地坛》,是其生命多维思考后凝结而成的“金刚石”,拥有了高度压裂后的生命深度与厚度。从此,他的灵与肉彻底地分离,他的精神又一次彻底地解放,他在精神性世界中自由自在地飞翔着。他的《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病隙碎笔》等名篇佳作,不断进行着人生的终极思考,涤荡着尘世间人们的灵魂!
然而,肉身的史铁生仍要承受外人无法想象的生存之痛、生命之痛。自从得了尿毒症后,每周两三次的肾透析就成为他生命存在的常态。这个治疗让许多肢体正常的人都无法承受,更何况是一位终年摇着轮椅的史铁生呢?这些年,我经常听到他身体时好
时坏的消息,总是为他捏一把汗,暗自为他加油、鼓劲,愿他虽然痛着但还仍然坚持活着,愿他创作出更多涤荡尘世间灵魂的佳篇力作。可是,上帝在照顾他时实在是太累了,他打盹的间隙,那个等待了他四百多年的古园——地坛就实在不忍心史铁生肉体的苦难煎熬,就召他回去了。
其实,早在二十来年前,轮椅上的史铁生对这种情形曾有充分的心理预期:
“有一天夜晚,我独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一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方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我想,地坛最后下定决心是2010年岁末那天的凌晨时分,专门安排了一场唢呐声把史铁生接回去了。史铁生实在是太劳累了,就让他安静地休息吧!
史铁生的肉体虽然已经走了,可是灵魂却仍在文字中飞翔。就让我们在他的文字中开始那永远的怀念吧!
●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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