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海英唱歌 杨葆铭

延安日报 2020-10-25 06:06 大字

李海英年轻时唱歌舍身子、不惜力;酒酣胸胆的一声吼,能把墙皮震脱落。现在,他不再“蛮”唱了。人到中年,懂得了任何艺术都有一种内在的节制。一首歌,高低急缓、抑扬顿挫,都要在遵循乐理、接受心灵指挥中传达出歌者本人对人生、对世界的理解。赵翼诗:“赋到沧桑句便工。”今天再听海英的歌,有一种“姜桂老来愈辣,劲气九秋天”的味道。粗粝、苍凉。

几年前,在延河与黄河交汇的河滩上,举办过一场“延安过大年”综艺演唱会,李海英去了。

那个地方地处秦晋大峡谷的中段,残塬破碎,河风长啸。当年,由路遥的《人生》改编的电影,在开篇音乐的烘托下所切换出的一组镜头,正是取自这条峡谷的上方。这一天,天气晴好,只是河槽里的风大。一路赶来的李海英,望着眼前的断崖、葛针林和大敞滩上涌动的人潮,忽然感觉到,原定的两首以讴歌民俗节庆为主题的歌曲,不足以表达他此时的心情。今与山川神遇,金钲当对铁鼓。到点、开场。几轮子演唱过后,该到海英上场。只见他一扑跳到河滩中央一块大如岛礁的巨石上,将举过头顶的麦克风来回摆动,有意让窜入其间的河槽风,营造出天风海雨动地来的音响效果。几个来回漾过,他一把将麦克风翻转过来,俯仰间,一声劲爆的“你晓得……”从胸腔啕泻出来。老腔长调,浩气腾达,没等到“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唱出口,带有李氏演唱风格的“开口音”便在空旷的大峡谷漫散开来。

海英人长得排场,气场也大。当然,作为一个歌唱家,最主要的是音色好。音色这东西不好说,没办法量化,又不可触摸。譬如:土圪垯滚进葛针林,银手镯掉在石板上,一听,就能知道是银手镯的音色好,但怎么个好法,又说不出来。去年,张金平叫吃饭。去了一看,李海英在座,欣喜中又马上提醒自己:“都这个年龄了,越是见了心仪的人,越要把脸定平,不能谄笑。”进门入座、寒暄、上酒菜。三巡刚过,有人就撺掇让海英来一首,海英不唱;又撺掇,还不唱。邻座余某,是个诗人兼画家,人称“余半癫”。他一看这个情况,也不说话,把手擩进上衣内兜,掏出一只自带的酒杯;他把酒杯往怀前一蹲,执壶自斟,酒满,喝干;再斟满,又喝干。三杯过后,手蘸余沥,在桌上写三个字:能唱了。众人见此皆乐,海英感其诚。他赶忙接住这三个字传来的“声气”,双眉一皱,一声凄婉的“揽工人儿难”从胸腔流泻出来。这是老版《揽工调》,好听。一字一刻,凄苦悲怆,尤其是“哎—哎,揽工人儿难”一句,偷声换气,音断意连,听得人血泪汪心。能看出来,海英在私下场合所唱的这些歌,大都是在词曲上保留原“声气”的老版陕北民歌。他对现在的一些歌手,对老版民歌只停留在技术层面的改进和翻唱有些不太接受。海英的长处在于,他能根据自己的演唱经验,把在酒局饭桌前,为赚一时之乐的矢口寄兴的吟唱与正式场合的演唱分开;能准确地判断出不同年龄的人对音乐的听觉记忆和审美意趣;并有选择地,将贮存在他耳洞里的那些适宜在此时此地来演唱的歌择出来,然后,用心将每段旋律、每个音符的边边角角、圪里圪崂都搜刮得唱得净净的。一曲清歌,满盅盅的酒。魏晋人高情远致、游宴赏乐的雅集不过如此。只是今天这个场合劳累了海英。冲天扬臂,一唱三叹,几轮子下来,半切衣衫都被汗水浸得湿湿的。

庚子年难熬。新冠肆虐,没完没了,人活得拘谨又小心。

闭门不出,苦乐自渡。孟子曰:“人之安宅。”

从调节与纾解人的心境来说,读书不如写字,写字不如听歌。听来听去,还是感觉到陕北民歌好。它简单、随意、家常,但却能表达出无尽的人间哀乐。

想起了李海英,想起了自歌坛上的“西北风”发飙以来,从大山的拐沟里走出来的一茬接一茬的歌手。他们凭借着陕北民歌这笔丰厚的人文资产,在追求音乐梦想的长路上艰难跋涉。这条路九驿十八站,山高路远,道阻且长。作为过来人,海英深知要在这个行当里弄出点动静真是不容易。有一首《信天游》唱得好:“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遍又一遍。”这是一句歌词,也是一道谶语。

海英常年忙碌。演出多,社会公益活动多,邀他共酒饭实际上是想近距离听他唱歌的人更多。他人仗义,又是个软面情。对朋友的约请常感到却之不恭,想去,又忙不过来,便隔一段时间,把大伙叫在一搭里红火上一场。有个日本诗人,常写一些有如宋人小令的短诗。前几天,看了他的一首《我歌唱的理由》,觉得有意思、好玩。反过来一想:喜欢听歌的人,肯定也有他的理由。想一想,活在这个世上的人,都有自己日常的人生经验和怀而不宣或怀而未宣的心事,歌唱家其实就是公民心事的代言人和倾诉者。前一向,海英又张罗大家红火了一场。劫波渡过,风雨故人来。人情练达的李海英以《一壶老酒》开唱。酒满心诚,碗大汤宽,一句还没唱完,满座把盘击箸以和之。大凡好听的歌,旋律中都带有很强的文学叙事情节。言之不足才嗟叹,嗟叹还不足,这才咏歌之。唱歌,实际上是歌者与听众之间嘘寒问暖式的对床叙话与心灵交谈。

听海英唱歌多年,目染浅、耳濡深,所感有三:一是音色就是一种非物质样态的成色。一个好的歌唱家一张口,马上能让人感觉到眼前一亮。灼灼其华,焕乎天光者是也;二是尾音之后再无声响,融化到此为止。所谓的“余音绕梁”是一种幻听;“三日不绝”是对业已消失的好声音的回味和留恋;三是不能过分地强调地域性,不能太讲究“包装”。穿上十件羊皮坎肩都不如有一副独特的好嗓音管用;更不要误解陕北民歌只是高亢,唱歌不是耍悍性、漾灰气;该高的时候高,该低的时候一定要低。一味地“飚高”就显得粗鲁。粗鲁是弱小的人对力量的模仿。海英说:“用最大的肺活量能唱出最小的声音有时比愣怂的‘飚高’更难。”这话说得好。

庚子年,寂寥日,难得一聚;天下事,贵痛快,高兴便是。海英的人情门户好,来的人自然多。满座贤达加才俊,还有王刚和柴向东两位著名的演奏家前来助兴。这一次,海英唱的大都是精典老歌。俊逸流畅的旋律变换着各种姿势从他的唇齿间飞奔出来,让不同年龄的人都能在歌声中得到一次青春的回忆。酒至半酣,有人提议,每个人可将最早曾拨动过自己心弦的那首歌自唱一遍。这个提议好是好,但对五音不全的我来说有些为难。我说:“最早曾拨动过我心弦的是贺玉堂唱的《酒曲》,现在贺玉堂去世了,但一想起他唱的那个调调我就想划拳。”没等我把话说完,老友新利便捋起袖子,连说:“来、来、来,甭废话,老规矩。”四目一相对,手起令出,猛乍乍的几声带有韵律的吼喊过后,六杯酒光了。

人生之至乐,莫过于口腹之欲与视听之娱同享。海英设下这么好的场场,热闹了小半天,散伙起身。一出门,但见新月在天,凉风习习,一伙喝得有些微醺的人踏着月光咏而归。走到半路上,海英抚着我的肩膀说:“老哥,刚才听你划拳的声音,若在年轻时开始练美声,现在肯定有大成。”我说:“现在开始练行不行?”海英听了一笑,说:“现在肯定迟了。”我一听,心里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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