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坐话李东 序《远去的故乡》
■杨葆铭
闲话李东之前,先读一读他的这篇《闲话四大难听》。
“抠锅、发锯、驴叫唤,石头旮旯拉铁锨。”这被乡人斥为最不堪入耳的四大恶声里,却蕴含着我对乡土的一种温暖记忆。我要给李东说,我听罢驴叫多年了,能不能从罗子山牵一头驴来,拴在市政广场的彩灯柱上,将草料备足,让驴好好叫唤上三天。我知道此声虽糙,但可慰乡思;至于石头旮旯所发出的声响,早已成了从大集体时代走过来的人共有的听觉记忆。大凡将铁锨不往肩上扛,有意拖在石头旮旯行走的人,都意味着私下有一种反抗,用乡人的话来说,这叫“磨洋工”。
我和李东不熟。有一天,延长几位务弄文章的老友打来电话说,李东请他们吃饭,很想让我也过来坐一坐。去了定好的那家餐馆,要了一壶茶,几位老友坐下来品咂了半天,还不见李东闪面。过了好一会,李东来了,他怀里抱着一箱酒,额头汗津津的,脸上充满了歉意。我一看,是个年轻后生,长着一张娃娃脸,一打问,才知道是1980年生人,属猴,比我小了两轮。这就好,起码在称呼上少了当“软叔硬哥”的尴尬,弄不好,他还要叫我一声“伯”哩。
李东在生人面前话不多,显得有些拘谨。但这后生懂得礼数、不冒张。他喝不了白酒,便要来一只大啤酒杯,以啤对白,挨个给每人敬了一杯。一圈下来,三个啤酒瓶空了。我问李东一次能喝几瓶,他说喝多少要根据离卫生间的距离远近来定。我一听,感到这后生是个“嫽嫽”。
我自赋闲以来,不太出门。每天枯坐萧斋,习练古人坐忘之功。去年后季,老婆教我玩微信,开了没几天,形成了一个朋友圈。这期间,通过微信给一家杂志编审了一期文稿,其中看到一个名叫白李东的作者写的一篇《骑行记》,文笔洒脱灵动,字里行间含有机锋,便建议将此文排在“艺海泛舟”的头条。之后,有朋友转来“踏歌行”的一篇散文,点开一看,作者又是白李东,一打问,才知道白李东和李东是一个人。能取“踏歌行”作网名,可见李东天机不浅,便在阅读完这篇散文后点赞曰:不见桃花潭,唯闻踏歌声;汪伦目送风帆远,自古离别总伤情。随后,得到三朵玫瑰花的回复点赞。
就这样一来二往,我与李东接触多了。后来我发现这后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虽然年龄不大,但经历的事情不少。你想想,一个生活在山区小县,又不断受到发达资讯蛊惑的年轻人,面对这个既绚丽多彩、又严峻可怕的世界,他所作出的每一种人生选择都充满了变数。将经历过的人生风雨已经积化成内心沧桑的李东,忽然在某一天发现:靠喝别人煨出来的“心灵鸡汤”所提供的那点能量,走不了几里路人就乏了。在社会上转悠了一周八匝,已经被严酷的现实揉搓得有些心怂的李东,在这个时候需要得到一种救赎,于是,他不忘初心,又开始弄起了文学。这本《远去的故乡》,正是这个年轻人“遇穷途,大哭而返”后的心灵歌哭。
我是一个“老文青”,从年轻时开始操笔弄文,“尔来三十有一年矣”。临了,事情没弄成,却把人给耽搁老了。这些年里,和一些年轻文友在一起,我对他们痴迷文学能以理解,但绝少支持和鼓励。我知道,在这个行当里要弄出点名堂,天赋、汗水和机遇缺一不可。另外,以我当了三十多年的副刊编辑,并在期间与一些作者交往中发现,就陕北本土而言,许多从事写作的人,创作理念有问题。以意识形态为主导的革命历史题材和展现黄土风情的写作,似乎成了许多写作者恪守不变且为之倾心的两种写作范式。我很少看到有人能在写作中发掘到历史与黄土风情背后所藏的意蕴。最让人感到悲哀的是,一些刚出道的写作者,将对风情和风物诗意化的抒写,当成了获得某种认可和成功的南山捷径,作品中始终发不出自己的声音。我的一位老友,“文革”时爱写政治抒情诗,因受政治风向的干扰和时代语境的限制,写了半辈子没弄成事,之后,他又转向对风物和风情的写作,今天来一篇《陕北的雪》,明天写一篇《崖畔上的山丹丹》。现在老了,他好像对文学本质性的东西有了一些理解。一天,这位老兄见了我说:自己追求了一辈子文学,却离真正的文学越来越远。他说他就像一个不入流的书法家,一辈子只会写“上善若水”和“厚德载物”八个字。这句不经意的自嘲,却蕴含着无限的悲凉和心酸。
李东是不是脱离了这种俗成的写作范式?他的作品是不是表达出地域历史和风情背后所藏的意蕴?当然没有。但我要说的是,这后生的写作,在不经意中对俗成的写作套路有所突破,他有属于自己的、带有明显个性特点的写作路数。他不像一般初学写作的人,对自己不熟悉的题材和内容,采取小鸡啄绿豆的方式,在那里“强努”。他给读者呈现出的这些作品不夹生、有味道,一看就是经过内心积化,从原生态生活中提纯出来的真东西。先前看过他写的那篇《西滩洼》,很明显是受了贾平凹《十字街菜市》的影响。收录到这本集子里的《村人五记》《乡村细节》《罗子山人》等篇什,既有贾氏“商州系列”的笔意,亦有汪曾祺先生写故乡高邮的简淡素朴。朱光潜先生在谈论人的资禀与修养时说过这样的话:文学必止于创造,却始于模仿。最简捷的方法就是将与自己精神气质相近的作家的作品拿来细心揣摸,熟读成诵,玩味其中的音调节奏与神理气韵,使它沉入筋骨。李东读书驳杂,眼界宽,记性又好。有时与他在一起喝酒,酒喝高了,辄不免品评一番天下文章。从历届“茅奖”得主说到当下走红作家,或褒扬、或訾议,放言无忌有力道。我听了之后感叹说:这后生对文坛人物的臧否与老夫“有嗜同焉”。
在延安这块地面上,盘踞着两条贫困带,一是白于山区,一是黄河沿岸。李东的老家就在黄河岸边的罗子山。那里有一个名叫“天尽头”的地方。大名鼎鼎的延河就是在这里接受了黄河的“招安”,两河相汇,一路向东,将像黄土一样的染色体输入蔚蓝的大海。
出生在这个地方的李东从小时候起,就听到广播里天天呐喊着要向贫困宣战,可贫困只是换了一种形态依然赖在这里不走。长大了的李东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频繁往来中,让他真切地感受到,在城镇化的急风暴雨中,他和故乡的血脉亲情被不断撕扯割裂。故乡的许多亲人老瞌了,“慢慢倒倒”的歌谣消失了;乡村的茶饭也失去了昔日的味道,儿时的“发小”都挤在城市的屋檐下不再回来了。这个在黄河边长大的孩子忽然产生了一种岁月的忧伤,于是,他将对故乡的记忆诉诸于文字,写成了这本小书。如果让我用一句简短的话来对这本书作一个概括表述,我说,这是一个年轻人写出的乡愁。乡愁是什么?是一种心病。是担心老屋烟囱巷道里藏着的那件带有母血的胎衣被人偷走,是心灵的包裹被寄放在一个自认为可靠的地方,却又时时感到有些不放心的忧虑,是听觉、视觉和味觉共同搭建起的一个符合自我核心价值的“乌托邦”。说到底,乡愁是一种怀旧,这种带有愁思意味的怀旧中又多少含带着对今日时尚的一种柔情抗议。我说,李东的年纪不大,却写出了我这般年龄人的内心沧桑,这大概正是我看好这本小书的主要原因。
与白于山区不同的是,造化给黄河沿岸的土石山区保留了几十块大小不等的残塬,让生息在这方地域的人每年能吃到一茬产量不丰的老麦。说起来,我对李东的老家——罗子山一带的山水地貌和风土人情还算熟悉。每次路过这个地方时,我总是让司机将车开慢点,为的是能听到有人在塬畔上发出的那声劲爆的吼声。独特的地貌,塬与塬之间的相隔,造成了这里的封闭与落后,同时也让淳朴的民风和乡俗得以保留。当然,这里也盛开山丹丹花,也有蔚为壮观的塬上雪景。但李东知道,风物只是一种表象。你有山丹丹,人家也有杜鹃花;你对塬上的雪景再怎么描写,大不了和黑龙江下的雪一样洁白。由此开说,溯本追源,能表达出风情和风物背后所藏的文化意蕴,这才是一个从事写作的人应该把握的关键点。有一次和李东闲谝,又说到文化,都觉得这个“雅词”这几年被一些冒充有文化的人给说滥了。动不动这个文化,那个文化,还有人煞有介事地给文化下了这样的注脚:植根于内心的修养,无须提醒的自觉云云。听来顺溜,但说来说去,还是用概念来解释概念。余秋雨先生对文化有一句还算靠谱的定语,这话是:文化是一种包括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态共同体,它经过积累和引导,创建集体人格。当然,“精神价值”还是有些抽象,但生活方式却与集体人格的养成大有关系。李东笔下所写的这些人事物象,其实已经表达了地域文化对一方人群的人格养成给予怎样的一种滋养。当然,这种集体人格的创建,不是一朝一夕,主要是通过漫长岁月的积淀和积累。就拿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会根据自身的人生体验感悟到:一个人在12岁之前听到的那种曾拨动过心弦的声响能让人萦怀一辈子,吃过的饭菜能让肠胃牵挂一辈子。沈从文先生在80岁那年回故乡凤凰,听了家乡的傩戏。锣鼓一响,老人便动情地说:这是楚声、楚声!说罢,竟然泪流满面。
王维有两句诗写得好: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淡淡十个字,看似写景,实则表达的是一种人生大哲理。曾多次与东去的延河并行回家的李东,大概也看到过这条光荣的河流走到“穷途”时,在与黄河交汇的一刹那间,激溅起“洪波涌起”的壮观景象。前不久,李东在回老家的路上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将收录到这本集子里的一些篇章撤了下来,他感到这些文章与本书所要表达的主旨有些不符。我看了原稿后,觉得李东说得对,便给他回话说:撤了好。咱硬吃鸽肉四两,不吃猪肉半斤,要弄,就把事情弄好。
忘了给大家交代,李东不姓李,姓白。转念一想,觉得这个表述还是有些不对,他应该既姓白,也姓李。这后生幼时体弱,不好抚养,便按照乡俗,取了父母的姓氏,单字一个东,全名叫白李东。我想,这事放在咱们这里好变通,李东要是生在俄罗斯,这本书的署名大概就成了:弗拉基米尔·伊琳娜·克维塔耶夫。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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