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汉阙：深沉雄大的汉风汉灵
白郎/文
鲁迅曾说：“唯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中国现在遗存下来的30个汉阙除在河南、山东及北京仍有遗存外，其中21处都在四川，它们分布在渠县、雅安、绵阳、德阳、芦山、仁寿等地。四川汉阙皆为墓阙（也称神道阙），且风格各异，主要为繁复沉雄和简约清逸两种，前者的代表是雅安的高颐阙、绵阳的平阳府君阙，后者的代表是渠县的冯焕阙、沈府君阙。
墓阙：朱雀飞天门
阙，《说文解字》的解释是：“阙，门观也”。四川汉阙的风格主要有繁复沉雄和简约清逸两种，前者的代表是雅安的高颐阙、绵阳的平阳府君阙，后者的代表是渠县的冯焕阙、沈府君阙；平阳府君阙是主阙、耳阙双阙都保留完整的唯一汉阙；从全国为数最多的汉阙遗存和画像石、画像砖上繁多的汉阙图像可知，汉阙在四川是相当多的。
据《华阳国志·蜀志》，公元前311年（秦惠文王二十七年）秦灭蜀后，张仪筑成都城时修造了城阙。公元105年（汉武帝元鼎二年）成都建成18个城门，周围各地纷纷仿效，“于是郡县多城观矣”。秦汉之际，中国战乱频仍，而富庶的四川则未受破坏，经济文教盛极一时，当时成都是人口仅次长安的大都会。以公元2年为例，长安人口为八万八百户，而成都是七万六千二百五十户，故《华阳国志》描绘汉代四川的风尚：
“家有盐铜之利，户专山川之材，居给人足，以富相尚。故工商致结驷连骑，豪族服王侯美衣，娶嫁设太牢之厨膳，归女有百两之徒车，送葬必高坟瓦椁，祭奠而羊豕夕牲，赠襚兼加，赗赙过礼，此其所失。原其由来，染秦化故也。”所谓“染秦化故也”，便指的是沾染了长安一带的风气——尚奢华尚厚葬。
造石阙不但费资耗时，而且需要艺术品藻，它在四川大量出现正是“尚奢华尚厚葬”的一种具体呈示。另外，对于墓阙来说，本地固有的灵巫传统也是一个因素。根据这种传统中的灵魂观，三星堆时代的蜀人相信灵魂借助通天神树可以登天，到汉代通天神树更多地衍化为了天门，“天门”的具体形态就是各种阙，往往有一只美丽的朱雀歇在上面，四川出土了全国最多的“天门”，充分说明蜀人在那个时代的灵性指向。
汉阙是汉风的凝结之物，它让后人深切感受到汉代文化贯穿着的雄勃朝气和充沛威力。即使是在造墓艺术中也没有死丧消沉之气。汉阙是佛教文化传入前的纯粹之物。正如法国考古学家谢阁兰所感慨，“伟大的汉是在中国所有朝代中最中国的一个”。
汉阙之乡渠县
20世纪初，法国考古学家维克多·谢阁兰曾到渠县对6处7尊汉阙仔细进行了考察，这些汉阙密集地分布在距离县城20公里外土溪乡和岩峰乡不足10公里的地方。似乎是追寻他的脚步，5月21日，我们来到有“汉阙之乡”之称的渠县土溪乡。
细雨迷蒙，滚滚绿树与云气四合，坡地上不时能看到墓茔，一座连着一座，它们距生者的屋舍很近，当一个乡民荷锄从墓旁走过，感到生与死被裹挟在某种隐在的链条中。在被当地人叫做石厂湾的王家坪，见到了王家坪无铭阙，阙体上布满了各种神灵活现的图案，其中最出名的是荆轲刺秦图。这个汉阙被围在围墙中。渠县的汉阙早在多年前就被围了起来进行专门保护。
当地一位老人李伟东说，在他小时候，人们利用这个阙搭了个茅厕，保护是后来的事。渠县文博馆的专家肖仁杰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山崖说，石厂湾准确的位置就在那儿，到处是红砂石，汉代时很可能是汉阙的集中制作地，近年陆续发现了当年制作汉阙时遗留下来的石质构件。上个世纪20年代军阀杨森曾命人把这几尊神兽搬走，因太沉重民工们只搬到了冯焕阙旁，然后当地村民把神兽埋了起来，2005年时挖了两尊出来，后来搬到了渠县文博馆。
著名的冯焕阙在土溪乡赵家村，因村东和村西的两个无铭阙，这个村已改名为“汉阙村”，一村三汉阙，的确天下无双。冯焕阙外，一个农夫牵着头牛慢慢离去，牛背上浮着从汉阙飘下来的一点幽情。
冯焕阙立于公元121年，原为双阙，现存东阙（渠县7尊汉阙中，只有沈府君阙双阙俱存，且7尊都失去了耳阙）。阙身由整块砂石做成，阙楼雕饰典雅，下部布满枋子和浅浮雕方胜纹图案，上部四周雕刻斗拱，两侧为曲拱，阙顶仿双层檐，檐石刻华丽筒瓦，勾头雕勒葵鳞瓣纹饰，可惜的是最高处的脊饰已失去。冯焕阙整体显得简练入神，朴素归真，敛含着典型的汉代风韵，谢阁兰赞其为“绝优美之物”，梁思成称它“曼约寡俦，为汉阙中唯一逸品”。
阙身上用八分书分两排阴刻：“故尚书侍郎河南京令，豫州幽州刺史冯使君神道”，这20个字在书写上兼具汉隶石刻与简牍之妙，充溢着率真与灵性，左掠右磔，极尽飘逸之态，被许多人视为蜀派汉隶的典范。曾在土溪镇工作过多年的蒲鲸全说，前些年常有外国人来参观汉阙，他记得曾经有两位七十多岁的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来考察冯焕阙，被感动得竟在阙前哭了起来。
我站在距土溪乡不远的三面被渠江环绕的汉代遗址城坝上，一个戴斗笠穿蓑衣的乡民牵着头牛在水田里劳作，俨如汉代的农夫，3口汉代时的陶井已被使用了2千年后，仍在使用，不远处的农舍镶着些菱形纹、车轮纹汉砖，连猪圈上也镶有不少汉砖，一头白色的小猪用嘴抵住汉砖发出几声怪叫。潇潇细雨中，天和地像上唇和下唇贴在一起，万象显得恍惚，恍惚中我们也在那逝去的千年历史中穿行。
雅安高颐阙
高颐阙位于雅安东郊8公里的姚桥乡汉碑村九组，当地人把这里叫石马社，阳光顺着黛青色的金凤山飘洒过来。早先的玉米地已围成了专门用作保护汉阙的仿古院子，一进门就能看到两头长着双翼的汉代神兽张着巨口守在汉阙外，似狮非狮，似虎非虎，气韵万千，身上到处是斑白的苔藓。守阙人是50岁的赵文平，他已在这里守候了十多年了，他接的是父亲的班。
在一大片玉米地旁的萋萋荒草间，高古雍容的石阙带给我一种欢愉的震颤，有孔的高颐碑上端缠绕着“汉代体范最美之螭龙” ，两头长着羽翼的神兽腰部高高耸起蹿入人们的幻想之巅。1939年深秋，梁思成和刘敦桢对高颐阙进行了实地考察，绘制了线描图，并借助高架木梯爬上阙顶进行细部测量，从现场照片可看出阙顶上长出的灌木已有一米多高。
高颐，字贯方，曾任益州太守，颇有政名，卒于汉献帝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此人是个著名的孝子。距其墓阙不远处原有一个高孝廉祠，高颐碑就是后人从那里搬迁过来的。高颐阙的东阙现仅存主阙的阙身，由5块红砂石垒成，顶盖系后来配做。西阙的主阙、耳阙保存完整（除了耳阙的脊饰有所残损），是全国现存汉阙中保存最完好、雕塑最精美的一尊。东西两阙相距13.6米。西阙为重檐四阿式仿木结构建筑，主阙由台基、阙身、楼部、顶盖4部分构成，共有13层石材，通高590厘米，耳阙共有6层石材，通高294厘米。
阙体四面雕饰着各种线刻图、浅浮雕、高浮雕、透雕像，题材有出行图、献礼图、鼓琴图、季札挂剑图、西王母图、鸟兽率舞图等等。阙体密布着柱、斗、拱，四隅斜伸出俨若顽童的角神。阙盖造型为重檐庑殿顶，下方雕有枋头24双，最顶端脊饰正中栖着一只衔有绶带的雄鹰，头朝北，汉阙专家徐文彬认为应该头朝南才对，是后人维修时把方向搞错了。1940年，为保护西阙，当时的西康省曾修建了一个保护亭，后来这个亭子被大风刮倒了。
一群在附近做工的汉碑村乡民走了进来，长着一头卷发的壮汉赵文平说，在他们小时候，这个汉阙还没专人看护，放学后他和小伙伴常爬到阙顶上玩耍，有时候翘着腿躺在上面睡觉，身子浮在半空中，阳光直直地射下来，很舒服。那时候阙身间有个很大的缝隙，所以要爬上去比较容易，荒草很深，石阙里藏着一些蛇，不时会冒出来，所以胆小的孩子是不敢爬这个石阙的。他指着旁边精瘦的陈福全说，他长得像猴子，小时候爬得可快了，胆子又大，经常在石阙上捉蛇来耍。
“雄健而人性”，是谢阁兰对汉阙的感言，“没有任何静止不动的物质可以逃避时光的齿轮，物质的建造不是用来针对永不停息的时光，永恒并非存在于你们的墙壁里，而是存在于你们，有传承性的人的本身之中”。汉阙让我回到汉代，掉入到对汉风汉灵的一片追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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