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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梯人家:汉源古路村峭壁上的马帮

四川经济日报 2015-12-24 00:05 大字

□ 焦虎三

在雅安汉源县的永利乡境内,地处大渡河畔的古路村,人口大多数为彝族。村子四周是一千多米高的悬崖绝壁,凌空俯瞰,路如丝、河如线,成昆铁路线上著名的一线天从这里穿过。

几匹即将背负沉重货物的马匹,被分开绑在乱石堆前。马一动不动静静站立着。一线天峡谷间的隧道中,列车轰鸣飞驰,我的双脚明显感受到大地的震动;一队古路村的马帮从悬崖峭壁上辗转而下,不久又将结伴成队从悬崖峭壁上辗转而上。

垂直极限中的马力

想像一块平直的玻璃立在你的面前,从玻璃的顶端到它与地面交汇处,你用无数首尾相连的“Z”字从天到地贯穿始终:这块玻璃就是陡直的大后山,岩体坚硬,断面与地平面几乎成90度相交;玻璃顶端的那一点,便是彝族村寨古路村;那无数首尾相连的“Z”字,就是唯一通向古路村的天梯之路。

人们用“马力”一词来表示发动机的功率。对于古路村而言,“马力”几乎成为了一个“退化”的概念,当十多匹马在山下静静等候化肥的到来时,“马力”一词终于回归到它的本质:没有了马的力量,这个春季,人们田间播种时,贫瘠的土地便失去了充足的养分与丰收的可能。

“在骡马道未修通前,我们运上山的化肥只能靠人背。一个青壮年最多背一包(80斤)。背着沉重的化肥包,人还要爬挂在悬崖上的天梯,手脚并用攀登吊在空中的藤条,太危险了。”

古路村村民申少财的思绪已经从先前对“马力”的自豪回归到现实的“马的力量”身上:“现在有了骡马道,山上便家家户户都喂起了马。毕竟,用马驮东西,人再也没有从前那么累了。过去我们村上的小猪大多是从山下买回来,由人背上山,但喂肥了只得自己吃,因为谁也没有办法把养肥的猪再顺着天梯背下去。耕地的牛,在很小时,也由人背上山,有的黄牛,因为没有母牛配种而独自终老。但现在情况好多了,我们可以到山下去卖壮马,马儿也可从自由上山下山,再也不用人背着小马驹爬山了。”

“我们山上全用的是‘小马\’,最高的马身高也不不到1米,马体窄短,便于骡马道上转急弯。”蹲在我身旁的村民申其林补充了一句。他眼中所谓的“小马”,正确的名称当是“矮种马”,又称“矮马”,如依产地划分,古路村的“小马”应归于“四川矮马”一类,主产于凉山彝族自治州安宁、金阳、盐源等县。这些地方与古路村都有个共同点,地处山区,道路艰险崎岖。这种矮马调教快,成熟早,与外界天然隔离,马种不受外来血缘干扰,所以基因相对稳定;另一个更为主要的原因是矮马吃苦耐劳,瘦削而结实,意志力惊人,翻山越岭能力极佳。

天梯人家生存的需求与其环境潜能的动态平静,确立了古路村村民调适过程的活动形态和其技术构成元素。古路村环境影响文化的可能性和界线,仿佛正游离和摇摆于“牛”与“马”之间。但界线已经出现,而“马”无疑已将“牛”远远抛在身后,它将走得更远。

最矮的马登最陡的山

“山区的天,孩子的脸。”下午四时刚过,春日的阳光渐显强弩之末的态势,笼罩在连片群山之上的蔚蓝天空仿佛一下子就灰暗下来。阵阵山风从一线天幽深的峡谷吹过来,吹得人后脊背直发凉。等候化肥的村民,先前还三三两两有说有笑,此时或坐在竹背篓上,或守在马匹旁,全发起了呆。申少财不时在公路两边来回踱步,偶尔抬头用眼光直勾勾望着公路的拐口处。“快了!快了!”他边走边对我说道。

一阵轰鸣的马达声打破了众人沉寂的等候,一辆当地盛行的交通工具——火三轮,摇摇晃晃开到了我的面前,从火三轮被压扁的轮子上,我一眼便看出车上载重的货物已严重超出了火三轮承受的极限。车摇摇晃晃停了下来,申少财和举起相机的我几乎同时迎上前去。窄小低矮的火三轮车厢内,他的兄弟,古路村村长申少华,双腿弯曲,曲背低头,宽大的身体完全佝偻贴在车壁上,车厢里的剩余空间,四处填满了一袋袋体积庞大的尿素。

申少财和申其林两人用力把尿素一袋袋从车上抬出来,临时堆放在地上。申少华不放心又点了点数,最后决定把四袋尿素临时寄放在山下。“一匹马最多只能驮两袋,一袋80公斤。马背上再加点运上山的杂物和种子,就差不多了。再重,马就爬不上山了。”申少华把一袋尿素背到临时寄放点,返回再跑第二趟时,对不明就里的我解释道。很显然,与不堪重负的火三轮一样,古路村的化肥对于它一切的承受者,注定都是沉重的:申少财和申其林等四位壮年男子很费了一番劲,才把两袋尿素一左一右捆放在马背上,申少财拉了拉绑绳,说了声:“绳子没紧。”四位男子又把沉甸甸的尿素卸了下来,申少财一声吆喝,用力把一袋尿素重新压在自家的马匹上。

第二次捆绑绳索时,我看见他双手用力,满脸涨得通红,血管暴绽。陡直的天梯太危险了,一旦在半道上,口袋松了,尿素滚落下来,后面的人和马匹肯定随着“脱缰”的化肥袋子一起跌入万丈深渊,而受惊的马匹向前一冲,前面的人和马匹保不齐也会命悬一线。在申少财背后,李朝贵和申其珍夫妻二人也正往自家的马匹上绑尿素,两袋尿素绑好了,夫妻二人长松了一口气。但他们的马匹突然剧烈躁动起来,四肢先来回摇荡,然后松软下来,险些跪在了地上。“化肥太重了!”我想。

当其他马队还在费力的装载时,申少财牵着自己的马匹走上了归途的艰险之路。从乌金公路上山,很短的一段泥土路后,马匹就行进在开凿于坚硬山岩上的羊肠小道间了。这是一条不足40厘米宽的小道,站在山路边,垂直望下去,下方就是汹涌奔流的大渡河。

矮种马登山的确比人厉害。快到癞子坪时,后面的马队先先后后跟了上来。前面就是如一面光滑的玻璃般立在登山者面前,令人目眩的绝壁“天路”,道路几乎垂直向上,碎石满地,以厘米为单位计量宽度的路面,毫无遮拦,重心和毅力是求生的唯一“救生圈”,人与马匹概无例外。

马帮集中在癞子坪休息片刻,养精蓄锐,以利迎接大山更为严峻的挑战。申少财把马的缰绳捆在一块大石头上,坐在地上点燃了一支烟。李朝贵屈身费力放下装有50斤玉米种子的背篓,在庆海霞家开的小卖部中要了一瓶啤酒,当他“咕咕咕”痛饮了第一口,再友善地把啤酒瓶递给我时,瓶中的啤酒已剩下不到一半了。

马帮中年龄最小的14岁的庆志军,小心翼翼放下背篓,一个人站着,对着面前千仞绝壁发起了呆。今天的马帮队伍中,他无疑是最为轻松的队员了,他身旁的背篓装着他在山下新买的衣服:一件上衣,两条牛仔裤。总共150元的价格,对于那时人均年收入不足200元的古路村来讲,这几乎已是一次奢侈的消费了。看得出,年幼的庆志军对他选中的“时装”也格外在乎。当他站立发呆时,双手仍紧紧抓着背篓的边沿。

天上云梯的跋涉者

在庆海霞家的小卖部前,一对正安安静静吃方便面的“夫妻马帮”在休息的人群中突然骚动起来,原来34岁的申桂英吃完方便面,去马背上再次检查玉米种子的包装绑得牢不牢时,突然发现绑绳中少了一根辅绳,紧张的她回头大声叫喝着38岁的丈夫申学强。申学强放下了刚吃了一半的方便面,这对以务农为生,闲时到镇上托运农用物资挣取外快的“业余马帮”夫妻便围着马匹,在缓坡上仔细低头搜寻起来。

我走过去,劝申学强到小卖部借一条绳子使使,神色有些焦急的他摇了摇头:“这根辅绳是我们当地马帮用山上的麻绳特制的,特别结实,马越抖马背上绑的重物越吃得紧。少了这根辅绳,马登天梯,几十斤重的装玉米种子的袋子,来回上下抖动,要不了多么,绳索就全松了。”

几番来回搜索无果,失望中,妻子一脸不高兴坐在了地上,申学强一脸憨笑,紧靠妻子坐了下来,他低头冥思苦想,恍然大悟说道:“糟了,你姐夫在山下帮我们往马背绑口袋时,好像随手把辅绳放在了碎石堆上。”夫妻俩互相回忆了一下,感觉好像应是如此。申学强起身,双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回头对妻子说:“你和马在这里等我,我下山去找。”我问申学强他这一趟来回又需要多久时间,他轻松说道:“你们先上山,我最多两个小时就回家了。”急匆匆的他向山下跑去,很快便消失在大山之中。申学强与我都无法预料到,这天黄昏,当我已在古路村漫无目的闲走时,才看见他们“夫妻马帮”一脸倦色赶着马匹走进了村口,这时,离申学强下山找辅绳,时间已过去了四个多小时了。

休整后的马队真正开始攀登“古路崖”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我,在每一声粗重的喘气声中,都能真切感受到时光的漫长与道路的无尽。一条时隐时现的“之”字行小路,隐隐约约铺在马队的身后,大渡河与乌金公路如两条并行的丝线平躺在谷底,峰峦重叠,山风疾驰,幽深的大渡河峡谷光线渐渐暗下来,大团大团的雾气从峡谷中升腾而起。

马帮在天梯上一步一步向上挪动着,3岁半的申贵娃坐在他父亲申桂林牵引的马匹上,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满脸笑容。这对子孙三代的马帮小队伍中,47岁的爷爷申成明与25岁的申桂林,长年以托运物资为生,每天在山下的长河坝与古路村之间来回奔波,可谓古路材的马帮“专业户”。

申成明边吃力爬着山边与我聊起了马帮:“我和儿子都以马帮为生。家中的田地全交给老婆在种。山上种地没什么搞头,收成好时,整年下来,马马虎虎刚够一家人吃。跑运输累是累点,但自由,挣钱的活路又多。除了长河坝,我们每年还去山下的铅锌矿干两三个月,你别看这马个头小,背铅锌矿石,还是很厉害的!”

据老人讲,古路村自古就有马帮的传统,在骡马道未修通前,村庄马帮运输是走大山另一边的“老路”,这条路是雅安经汉源到甘洛的必经之道。老人所谓的“老路”,其实就是古代南方丝绸之路中的“青溪道”,这是四川盆地通往云南的重要道路。唐史记载其起自黎州(今四川汉源县西北),渡大渡河而南,出青溪峡(今四川汉源县西南),溯越嶲河谷,逾相公岭,经今四川西昌市及会理县,渡金沙江至今云南大姚县,折西通往大理。

在申成明与我聊天时,申桂林沉默寡言牵着马,马背上的申贵娃,双脚来回拍打着身下装玉米种子的口袋,依然一脸笑容,这位幼小的孩子肯定不知道“马帮”对于他今后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但是他父亲心中明白,如果上山永远只有骡马道,“马帮”生涯可能就是自己儿子今后的一生了。

天近黄昏了。马帮依然在悬崖峭壁间艰难前行:在一处陡直的悬壁上,走在马帮队伍中间申志林家的马匹在窄小的山道上嘶叫挣扎起来,他的妻子,37岁的李志书面色苍白,用力向后拉紧缰绳,更多的男子加入了抢险的队伍,他们从左右两边死死压住受惊的马匹,39岁的申志林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是马背上绑的尿素袋松滑了,颠簸中,左右各80公斤的尿素袋错位使马匹失去了平衡。一番绑扎调整后,弯弯曲曲的小道上,马帮又开始了向上的攀登。古路村的矮种马,在通向家园的崎岖险道上,书写着人与动物,挑战自然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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