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花开 □万保芳

蚌埠日报 2019-07-11 08:33 大字

去年寒冬,母亲打来电话说,家里的老房子被雪压塌了。初春时父亲把塌下来的泥土铲平,栽上了树苗。又把倒塌的梁木和椽子锯断,截成木桩做成了篱笆。一刹那,时间携着往事呼啸而至。

倒塌的老房子是我的爷爷带着我的大伯、父亲和叔叔用肩膀一担一担抬泥土垒起来的,也是我们姊妹几个出生的地方。它记载了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也见证了我们家的沧海桑田。

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半夏清晨,我降生在这座老房子时,父亲已经准备好了铁锨和竹筐。母亲一连生了仨丫头,我的出生带给他们的不止是失望,还有羞耻,所以父亲要把我扔在村西的河坝。母亲不舍,苦苦央求。最后在母亲的眼泪和我的嚎哭声中,父亲叹息着扔了竹筐,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后来终于有了两个弟弟,老房子里才传出久违的笑声。

上一年级时,学费是两块钱。小小的我暗下决心,好好学习,成为最优秀的学生。三年级那年,我在全乡的语文竞赛中得了第一名,有的老师抄回去当范文读给学生听。那天中午,我怯怯地把消息告诉父母。多年后想起那天的情景,眼前依然浮现的是父亲板着笑意的脸,尽管那年冬天的寒风,依然像刀一样割在我的脸上,我却感到了春天般的暖意。

童年的记忆中,除了饿就是冷。弟弟的学费,妹妹的学费,我的学费……父亲和母亲一年到头在责任田里勤扒苦干,也没有挖掘出全家的衣食无忧。我们最怕过冬天。我总是里面穿着夏天的衣服,外面套上旧棉花做的棉袄,硬硬的,一点都不暖和。脚上是春秋季节的单鞋,弟弟也是如此。一天,看着我生满冻疮的手脚,母亲心疼地说:“等以后有钱了,给你做件厚棉袄。”直到现在,每次想到母亲这句话,我都潸然泪下,感动不已。

父亲毛笔字写得很好看。年三十一大早,他就上街买来大红纸、墨水、毛笔。我们几个围在他身旁,把红纸展开,裁成所需尺寸。只见父亲捋起袖子,拿起毛笔,蘸满墨水,拉开架势,那一副副表达吉祥如意的春联,仿佛就是一条条通往幸福与富裕的康庄大道,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父亲刚写好一副,我们就忙着拿到院里去晾。晾干后,我们又抢着把去年的春联撕下,再用笤帚把门上的灰尘扫尽。哪是门楣上的,哪是单扇门的,哪是双扇门的,都分得清清楚楚。门外,北风呼啸,房檐上的冰锥如宝剑般悬挂着,闪着明亮的光;老屋内,春意盎然,欢声笑语,蒸腾的水汽将玻璃氤氲的浪漫而又朦胧,破旧的房子也因为贴上大红春联而妩媚起来。

不知从哪天起,冬天的风不那么冷了,我的手脚居然不生冻疮了;也不知从哪天起,厨房里隔三差五地飘出了肉的香味。五年级的那个冬天,父亲和母亲进城办事,我们几个在家翘首以盼,跑到村子的路口看了一遍又一遍。天上繁星满天时,他们终于回来了。我们立即围了上去。母亲从包里掏出三条纱巾,两条玫红色的,一条大红色的。玫红色的是姐姐们的,大红色的是我的。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在县城的商店看到这几条纱巾时,立即要给我们三姐妹一人买一条,并且说,三丫头喜欢鲜艳的,就给她买大红色的。我们把纱巾系上,兴奋地左照右照,又蹦又跳。胸前系着红纱巾的我,走起路来飘飘然地,头也昂得高高地。那条红纱巾,装扮了我的童年,带来了一缕温暖和一抹亮色。

生活的脚步虽然迈得艰难,但总是踏地有声,铿锵有力。终于,老房子迎来了最辉煌的时期,也就是父亲开办米厂的那几年。上高中的我,每次回家,老远就能闻到氤氲在老房子上空的饭菜香味。四个孩子的学费让父亲喘不过气,可父亲绝不让任何一个辍学。他一生最愧疚地是当时为了挣工分,让读三年级的姐姐辍学回家带弟弟。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姐要是读下去,绝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差。”父亲那段时间早出晚归,回来后睡得也是很晚,和母亲小声商量着什么。一天,姐姐神秘兮兮地说,父亲要办米厂。老家盛产水稻,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可是大米销售困难,必须要运到蚌埠的宝兴面粉厂。听说每到农忙时节,宝兴面粉厂外的拖拉机都排几里路长。开办米厂,首先得选址盖厂房。我家的地都不在路边,做厂房运输粮食不方便。父亲用地换地,多找别人钱的方法,换了靠近路边的一亩地。很快三间高大的厂房矗立了起来,从江苏武进订购的碾米机也运到了家里。开业那天,到我家机米的拖拉机就有几十辆。父亲踌躇满志,说,趁着机会好政策好,大干一场。米厂生意也如想象中的那么好。他起早贪黑,废寝忘食,穿梭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一个大台阶,顿顿都能吃上鸡鸭鱼肉了。后来,听母亲说,换好地后,按照协商结果,钱要缓一段时间再给对方,可那家人逼着要钱,而父亲置办米厂的一切费用都是赊来的。那时候,应该是父亲一生最困难的时期了。周末回家,看到父亲依然笑眯眯地,并不多说什么。他把所有的隐忍,委屈,泪水全都藏到心里,和中国所有的农民父亲一样,在你面前沉默,在你背后开拓。

可最困难的时期终会过去,没过两年,父亲在路边又置换了一块地,盖起了两层楼的新房,我们搬进了新家。新家高大,敞亮,装修漂亮,真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个时候的父亲,完全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而我们的老房子,渐渐成了堆放农具粮食的仓库,再后来,由于缺乏修缮,一到雨天屋里比外面下的还大,索性连仓库也做不成了。

而父亲搬进新家办的第一件大事是操办妹妹的婚事。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婚纱影楼如雨后春笋散布在大街小巷,家乡小镇上也开办了一家影楼。在外打过工的妹妹要穿白色的婚纱结婚,说洁白的婚纱象征着纯洁的爱情。奶奶不同意,用拐杖点着地说,不能穿,要穿也等我死了再穿。母亲说,要穿可以穿红色的,白色的坚决不准穿。妹妹一夜未眠,哭红了眼睛。父亲力排众议,坚决支持妹妹穿白婚纱,并且跟奶奶说,新事新办,咱跟不上时代潮流了。我有点恍惚,父亲是真的变了。那天,妹妹穿着洁白的婚纱,头上披着洁白的头纱,清新淡雅,温婉可人,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又喜悦的微笑,在高大明亮的新房映衬下,像一个圣洁的天使。无意中我瞥见父亲的眼睛,红红的,有泪落下。就这样,妹妹成了村里第一个穿婚纱结婚的人,自此以后,村里姑娘结婚陆陆续续都穿白色的婚纱了。

再后来,我们姊妹五个全在城里购了房,买了车。曾经的新房子也空了,我们只在节假日回去住几天。而闲不下来的父亲和母亲仍然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今年暑假回去,老远就看见老家的上空有一片红云,煞是好看。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合欢花,这才知道父亲当初栽的是合欢树苗。我想起《甄嬛传》里甄嬛对着凝晖堂前郁郁葱葱的合欢说,合欢的寓意是年年如意,岁岁合欢。

我闭上眼,深深嗅了一口那醉人的清香。希望父亲和母亲一如这盛开的合欢,岁岁平安,年年如意!

作者单位:怀远县唐集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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