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美好:硗碛多声部民歌

四川经济日报 2018-09-07 07:38 大字

□ 胡雪蓉/文 高华康/图

硗碛乡位于宝兴县北部,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仅一山之隔,地处藏汉、藏羌等多民族过渡区,因藏传佛教及藏文化民间音乐舞蹈的传入,传统羌文化与吐蕃文化的逐渐融合,加之过去相对封闭的特殊地理环境,形成了硗碛嘉绒藏族独特的民族文化。

硗碛多声部民歌早在2008年就被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其不仅在节日喜庆、男婚女嫁、修房造屋、庆贺丰收及宗教活动等时候演唱,在不少集体性的场合也常见,在不同的场合歌词也不相同。随着旅游经济的发展,硗碛多声部的传承也后继有人,不仅在学校,在其他场合也有更多年轻人的参与加入,成为当地一道亮丽的文化风景。

硗碛草坝上的多声部歌唱,不少游客也加入其中

硗碛藏家婚礼上,一般都唱多声部喜歌

丰收时的多声部歌唱

现场:

从课堂到街头表演

天蓝得一望无垠,偶有一两丝白云轻轻浮在碧蓝之上,雪峰闪着耀眼的银光,四周山坡上浓郁的新绿满溢着勃勃生机,初夏的硗碛乡是一个生机勃发的时节。临时下乡,碰巧遇着硗碛藏族中学五四青年节庆祝活动,通往学校的街道上一路可见身着艳丽嘉绒盛装的学生和家长,老远就能听到学校喇叭播放着欢快的音乐。刻意不如赶巧,如此难得的机会,我就安心当起了观众。

阳光明亮温暖,激越的鼓点伴随着孩子们充满青春气息的表演,如一股股热浪冲击着我,骨子里的激情也似乎就要被点燃。

一位高大魁梧的老人带着一队身着藏装的孩子们一出场,喧嚣热闹的街道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老人手拿一张白帕,随着手势轻摇、踏脚起舞,“ 喔嚯哦”,低沉浑厚的男声苍劲有力,如穿越时空徐缓而来,一瞬间直入心底,似要掀起狂涛,又止于激越。岁月的苍茫辽阔,生活的深厚底蕴,一切似乎都在老人的歌声里打开。

男孩们手舞白帕,略显笨拙稚嫩的舞步伴随着他们的歌声,及时跟进切入,女孩们挥动长长的水袖,舞步轻盈,歌声清脆,也恰如其分地跟进;男孩女孩们跟在老人的后面,围成一个圆圈,反时针方向边舞边唱。老人沉厚绵长的歌声带领着一群羞怯中掩藏不住青春气息的男声女调,你唱我和,跌宕起伏,遥相呼应。歌曲全是用嘉绒语演唱,我们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唱词,却也被深深感染。

我旁边的藏文老师热情地给我们翻译出这首叫“雅木嘞啦 ”的唱词:“头顶的旋涡是人全身的顶/两个耳朵像菌子,能辨识声音/额头是脑的中心,能思考/眼睛明亮,能识别万物/鼻子像塔,能呼吸/……脚板直接在地上,人要靠它前进后退/……”藏语的音韵从歌者的口中如行云流水徐缓而出,听起来比枯燥的汉译有意思多了。

长久以来,硗碛人就是这样通过传唱的方式,让后辈人在歌声中去了解天文、地理、自然万物等知识。现场精彩的多声部民歌表演留给我们的满是惊异满是欢喜满是期待,听硗碛中学的老郭说,学校为了有效地保护传承硗碛本土民族文化,专门开设了乡土课程,聘请本地歌舞、编织及刺绣等专职老艺人每周固定时间给学生上课,传授传承硗碛民俗文化,现在,有一部分孩子已经喜欢上了传统文化并努力学习。

领着孩子们表演的多声部民歌非遗传承人杨明星老人,今天看上去也是满眼欣慰。七十多岁的杨明星身材高大健硕,他从十几岁就开始唱歌,已经唱了几十年了。老人家境殷实,本该是安享清福的年纪,他却为教孩子们唱多声部民歌终日奔忙着。

休息时我与老人聊了起来,谈到硗碛多声部的传承,老人家说: “一首多声部要教一两个月甚至更久,孩子们先只能勉强跟着唱,唱不出原来的味道,因为滑音、颤音等发音技巧不好掌握。不过更主要的原因还是缺乏内在动力和现实场景。过去人们学唱歌是在挖地、撒种、收割、打麦、结婚、建房等任何时候,随意即兴地唱,就像说话吃饭一样正常。现在的孩子除了在学校里专门教他们唱,还能到哪里去学呢?”老人眼里掠过一丝忧郁,不过很快他慈祥亲切的面庞又重新焕发了光彩,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现在能看到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由孩子们不断传承下去,心里也充满了欣慰。

多声部:

喜歌、打麦歌及唱嘛呢

硗碛人唱歌常与跳锅庄相伴。跳锅庄是硗碛人最喜爱的一种娱乐活动。锅庄在藏语里称“卓”或“果卓”(即圆圈舞)。跳锅庄不拘时日,劳作或节日喜庆、男婚女嫁、修房造屋、庆贺丰收、孩子满月等男女老少都会一起歌舞。锅庄唱词内容多以表现自然、爱情、宗教为多,舞姿随着曲调的变换而变换。

硗碛锅庄分为嘉绒切列和绒巴切列两种。嘉绒切列唱词内容简单,但舞蹈动作复杂,沿逆时针方向跳:左右脚交换跳,双脚齐踏,左右跪步单脚跳带转身、节拍重时弓腰蹲跳。嘉绒切列一般是男性边唱边跳,女性只和声唱不参与跳,唱词内容可重复,常常整晚一直跳嘉绒切列,到锅庄即将结束时才跳绒巴切列。绒巴切列唱词内容复杂,但舞蹈动作简单,沿顺时针跳。绒巴切列的唱词体现硗碛藏族人对宇宙、自然、人体独特的认知,如咚布斯巴这个曲子的唱词(大意):一月,有了地球,有了土地/二月,有了太阳,有了月亮/……也体现了硗碛藏族对太阳、月亮、星辰的自然崇拜。

新房落成歌。朋友家新房落成的庆典在黑夜的乡村被歌声和舞蹈荡起无尽欢愉的涟漪。临近黄昏,安谧空旷的院坝燃起一堆红旺旺的篝火,伴随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窜起的火苗像一条火龙舔舐着黑暗,每个人的脸都被烤得通红,烤全羊、烤全鸡、烤全兔散发出浓郁的肉香,酥油茶飘着浓浓的奶香,玻璃杯里的蜂蜜酒还未喝下就已经迷醉在喧嚣与喜庆里,欢愉在火苗里燃烧得越来越旺。

全村男女老幼、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围着篝火圈成圆圈载歌载舞,所有的劳累或困苦都随着时光在月色里慢慢远走。到了唱歌的时候,村里德高望重的男性长者带头领舞领唱,众女跟唱,众男呼应,高低起伏、时而婉转、时而雄壮、时而如滚滚洪涛、时而如流水行云;男声高亢激昂,如洪钟如滚雷如激流如辽阔草原上奔腾的马蹄,女声柔婉清幽,绵长甘冽,没有固定的音调,每个人随性地按照自己的声调忘我地唱着,无法听出究竟有多少种声部插滚在一起,在粗犷高亢中让人酣畅淋漓。我们也忍不住加入其中,跟着手舞足蹈,胡乱哼唱,那一刻,人们忘却了尘世所有的烦闷,全身心自然而然地放松着,只有放歌,只有舞蹈,只有燃烧的篝火……

当地的阿乌给对我们说,新房落成这样的歌属于喜歌这个类别,它的歌词大意是:恭贺夸赞主人新房屋基选得好、地基牢实、房子气派、装饰华丽,住在这里将会人丁兴旺、前程似锦、富贵吉祥等。所有的欢乐和祝福都在歌声中高涨。每唱完一曲,主人会依次为舞者斟酒、敬酒、满上酥油茶,众人又唱起祝酒歌,大家在歌声中喝酒舞蹈,如此洒脱豪放,让几个远道而来的朋友也忍不住开怀畅饮,尽情高歌狂舞。稍息之后,领舞者又起身领唱,众人又随歌而舞,如此循环,一曲接着一曲,不停地唱不停地跳,通宵达旦,所有人都完全沉浸在歌声的海洋中。

“打麦子歌”。麦子是重要的小春作物,麦收是一年中的大事,小麦丰收就意味着前半年家中口粮不愁了。同时,硗碛的打麦子是一种重要且令人欢悦的劳动场面。打麦需打三遍:第一遍所有人齐喊“嘎乌”(加油),合力将麦捆子打散开;第二遍把麦粒打下,将麦秆打碎;第三遍把麦秆再打得更细,然后装起来做冬饲料。打麦时手持连枷的男人分两排相对而立对打,每打一遍,女人们便手持扫帚簸箕将打下的麦粒扫拢一堆。边打边扫边唱,人们手中的连枷在男女混声合唱中此起彼落,麦场上欢歌笑语,满是丰收的欢愉和快乐。这就是硗碛的卡热亚(即打麦子)歌。打荞麦、打豆子时也和打麦子一样会唱“卡热亚”,不过在唱的时候歌词中会把麦子换成荞麦或豆子。

到了秋天的时候,在温暖的阳光下,满山的苞谷已经收进屋;枯干的苞谷杆一堆一堆地垒放在地里;地里的萝卜长势正好。这种时候村民们又会聚集在平坝上打黄豆,男人们从晒架上把一大捆一大捆带着豆角的干黄豆秆取下来摔到地上,女人们把黄豆秆铺开,男人们拿起连枷开始打豆。劳动时也是笑语欢歌,一个男人抬起了头开始唱歌、其他人便跟着和唱,边唱边打边打边唱……在长期的劳作中,硗碛人把打麦劳动和锅庄舞蹈动作糅合在一起,创造出的“卡热亚”,已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各种大型节庆表演上。

佛教道场的唱嘛呢。在硗碛各村寨祭拜各自山神的每年两次或更多次的塔子会仪式过程中,所有人都围着白塔唱嘛呢。塔子会时待喇嘛在亚西拉姆神庙里做完贡品,吹起号角,点燃柏枝熏塔,仪式正式开始后,众人随着喇嘛念经点香磕头,然后庄重地围着亚西拉姆白塔转经,边转经边唱嘛呢。所有人都双手合十于胸前,顺时针绕庙子和塔子外的小路转三圈,唱经声高低起伏、抑扬婉转、浑厚绵长,男女声浑然相融,歌声充满了虔诚恭敬,洋溢着心灵净化后的和美。

随后人们在草坪上围着篝火放声高歌,跳起欢快的锅庄。此时的歌声不再是先前祭拜时的严肃庄重,而是欢乐愉悦,掩饰不住的快乐从歌声里缓缓流出,歌词也是反映硗碛藏族的图腾崇拜:“东方的神是一只虎/南方的神是一条龙/西方的神是红鸡公/北方的神是蟾蜍。”

我曾参加过一次同学爷爷的葬礼。硗碛人家办丧事在葬礼上只唱不舞。主人家会布置专门的经堂请来喇嘛做道场、为亡者念经超度:主墙挂上唐卡,下面安置香案点着香、烛,摆放用糌粑捏成的各种牲畜贡品,喇嘛盘腿在香案前分两排相向而坐,为亡者诵经七天七夜,参加丧事的客人则聚集在屋子里席地而坐为丧者唱经。

喇嘛领唱众男女混声伴唱,多种声部穿插迂回,肃穆哀伤、低沉凄婉的气氛、力透心骨的咏唱,充满了对生者的伤痛、对亡者的追思以及对生命的感怀。所有的哀怨都在滚滚如涛的歌声中低回婉转,仿佛那连绵不绝的歌声就是连接生与死、相守与永别、地狱与天堂的通道,把人与人连接在一起,能让任何一个在场的人都哀从心起,所有人都能在歌声中找到出口和慰藉……

“抬菩萨”的多声部合唱。多声部歌唱贯穿硗碛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硗碛人重要的宗教活动“抬菩萨”仪式中也有着它专用的唱嘛呢。“抬菩萨”是每年正月十七在硗碛唯一一座藏传佛教寺院曲科绕杰林(永寿寺)的释牟喃慈噌穆节(菩萨节)上,举行的一年一度隆重的传统宗教活动。菩萨节也是人们祈祷五谷丰登、生活富足、平安吉祥的重要活动,是硗碛一年六个会期中最隆重、规模最大的活动。

菩萨节在相应的宗教仪式举行之后,随着沉郁厚重、苍茫悠远蟒筒的吹响,肩扛经书身着藏家盛装的小伙子在前开道,喇嘛们聚集在大活佛身旁,密集的人群双手合十,法乐声起,跟随喇嘛诵经;不同的人不同的声高不断地加入,二声部、三声部,越来越多的声部不断进入、不断叠加、你追我赶、此起彼伏,如涛奔浪涌,如山呼海啸。

据同行的音乐老师讲,“抬菩萨”多声部合唱均为散板,各声部在同一基调上先后出现并自由即兴发挥,偶尔有统一的节奏和“卡农”式的进行。由于男女声部调性的叠置,男生领唱齐唱为主调,女声常以属调插入,加之参差不齐的声部不断进入和退出,产生出动听的多声现象,让人身心俱悦。

传承:

美好的东西总会留下

硗碛嘉绒藏族虽有自己的民族语言但鲜有文字记录,多声部民歌都是通过口传心授一代代传下来。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撞击,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大山去闯荡,许多年轻人尤其是硗碛场镇及矮山一带的连藏语都不会说了,加之现代娱乐方式的多样化,他们更喜欢哼唱流行歌曲,硗碛民歌传承开始出现断代的情况。第一次和杨明星老人摆龙门阵时,他就有些担忧和焦虑地说,乡里会唱的大多是上了岁数的人,且多是山上的村民。山下的人偶尔能哼几句,但少有人能完整地唱完一首,如果再不想办法,随着老一辈人的去世,硗碛民歌怕也要跟着消失了。

硗碛多声部民歌逐渐失传的现象引起了政府的高度重视,通过多方统筹,地方上将硗碛原生态多声部民歌的保护纳入了社会经济发展整体规划:通过将多声部民歌申报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普及保护多声部民歌相关知识、组织表演、收集整理、表彰奖励优秀传承人等方式,加强了对硗碛多声部民歌的保护传承。同时设立了一个传习所培养专门人才,聘请传承人在中小学开设相关课程传习,使多声部民歌得以在保护中传承,在传承中发展。

现在,随着旅游经济的蓬勃发展,地方民间文化艺术在文旅结合中走出一条传承发展的新路。硗碛多声部民歌成了地方上各种重大节庆的必演节目,精心编排的舞蹈、娴熟动听的唱词、美丽的服饰及丰富欢快的表情,那曾经浸染着云霓清露、草木气息及烟火味道的多声部民歌,成了人们喜爱的香饽饽,学唱的年轻人也多了,虽然在锣鼓喧天热闹喧嚣中缺少了一点过去的原味和土气,但也别有一番滋味,让人高兴,一切还不算太晚,美好的东西,终究会留下来。人们对它的未来充满了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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