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砖茶 □雷明川
去年立冬，是爷爷去世46周年祭日。
爷爷去世前，我和爷爷一起睡了6年。奶奶去世早，我又是家里大孙子，自然就和爷爷一起睡土炕了。刚开始是钻到爷爷被窝睡，后来有点大了，就自个睡一被窝，紧挨着爷爷。偌大一个土炕，就睡我们爷孙俩，舒坦得很。爷爷有啥好吃的，自然就爱给我；爷爷抽旱烟，我就抢着要给旱烟锅锅点火。
爷爷是典型的关中汉子，身材高大魁梧，样样农活都拿得出手，在村里威望很高。
每到立冬，爷爷就开始煮茶。生铁煤炉子，老铁匠铺给打的铁皮壶，顶尖底圆，呈圆锥形，往炉子上一蹲，再给壶里放块茶就开煮了，从早煮到晚，一直到我们熄灯上床。
小时候，一到冬天大伙都没事，村里和爷爷关系好的几个老伙伴晚上经常来，一边喝茶一边谝闲传。我就在一边拿铁钳子戳炉火玩。屋子里很暖和，散发着阵阵浓郁的茶香。
爷爷煮的茶我不知道叫啥，像砖头块，硬得很。他叫我喝，我小品一口，就吐地上了。“难喝死了！”爷爷大笑。“你还碎，长大了就喜欢喝了。”
发现爷爷的秘密，还是我六岁那年夏天。白天跟爷爷到村里西瓜地挑瓜，吃得肚子跟皮球似的，圆滚滚的。晚上被尿憋醒，起身下炕才发现爷爷不在炕上；跑到后院，看见柴房里面灯亮着。尿完我悄悄走过去，从门缝看到爷爷满头大汗，正在忙着。他腰间系着白围裙，两手拿木头盒盒在不停摆弄着，那样子仿佛生产队砖瓦窑师傅做砖一样。我悄悄摸索到爷爷身边。
“爷，你做啥哩？”爷爷猛地一惊，手里的活都停了，回头看我。
“你不睡觉咋跑出来？”
“我起来尿尿。”
“你谁都不要说，这是爷的秘密！”
“爷，我记下了。”
“赶紧睡觉去。”
后来，爷爷告诉我他在做茶，做的是砖茶，是他年轻时在县城茶馆当伙计时学的手艺。爷爷说，那时候县城茶馆很多，马帮驼队也很多，街道两边几乎全是做茶叶生意的，茶叶都卖到外国去了。我不知道外国在哪，只看到爷爷兴致极高。爷爷在院子后面的柴房，专门给自己弄了一间屋子，外面堆放着杂物及柴火，里面是爷爷做茶的场所，木门上的锁只有爷爷拿着钥匙。爷爷做茶都是晚上，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做。我跟着爷爷看了几次，爷爷不说话，一个人忙碌着；我就在一边静静看着，虽然啥也看不懂，就是喜欢和爷爷在一起。
每年立冬，爷爷就搭炉子生火开始煮茶，一直喝到来年开春，天气暖和了。爷爷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喝茶。喝茶端的是洋瓷缸子，缸沿上的瓷都掉了不少。
我刚上小学一年级那年，冬天特别冷，院子缸里水冻结成很厚的一层冰。有天晚上，爷爷说：“爷今个给你煮茶，让你暖暖和和睡个好觉。”就在我俩睡觉的屋子里，爷爷把他的洋瓷缸子放到炉子上煮茶；煮了一会，开始用筷子慢慢地搅。又到厨房拿一小块冻硬的油茶放到缸子里，然后给里面放了一点盐，继续搅拌。边搅边用筷子把茶挑起，用嘴尝筷子头，专注的程度就跟妈妈给针穿线一样。煮好后，拿毛巾把缸子把柄包住，端下放到炕沿上，再往里面轻轻撒几星葱花。顿时满屋生香，把我看得馋涎欲滴。爷爷说：“烧得很，凉些再喝。”
那晚，我跟穿了火龙衣一样，浑身发热冒汗，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夜晚！白天上学，晚上躺在被窝听爷爷讲故事。讲泾阳的故事，云阳的故事，讲砖茶……那时，爷爷在我眼里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总有讲不完的故事。李仪祉渠修得好，于右任字写得好，安吴寡妇生意做得好……爷爷的渊博知识如浩瀚无边的夜空，给我幼小的心灵插上了一双翅膀。
爷爷放茶的地方,就在我们俩睡的炕那头，草席底下，一个四方大洞，上面盖着木板。炕洞里，爷爷把砖茶摆放得整整齐齐，包茶的牛皮纸上还写有日期。一天，我在炕上玩，爷爷坐在炕边抽着旱烟。我在炕上蹦蹦跳跳，一高兴竟然把炕给跳塌了，人一下掉进炕洞里。爷爷见状大笑不已：“看你还匪不匪？”边说边把我从炕洞拉出来。后来，爷爷说不如把这个塌方的炕洞做个放砖茶的地方吧。这事只有我和爷爷知道。
爷爷去世，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天正好立冬，也是爷爷煮茶的日子。从此，这土炕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不知道爷爷在那个世界还会不会继续煮茶。想到这些，我不禁鼻头发酸，泪水在眼里直打转。
爷爷下葬那天，天气格外冷。看着爷爷的棺材徐徐下落、放入墓道，我突然给跪在前面的父亲说：“爸，我回去给我爷拿个东西，你让下葬人等我一下。”说完我就站起身，朝村里跑去。
跑回家后，我从炕洞里拿了三块砖茶，找张报纸包好，抱在怀里就朝墓地跑去。到了墓道边，我让父亲把我抱着送下去，我下到墓道，弯着头进入墓道暗腔，从地上拿块砖头，放在爷爷棺材前面，然后把包好的砖茶正正地摆放在砖头上面，给爷爷磕了三个头。那一刻，我泪如雨下……只听送葬人纷纷说：“他爷没白疼啊！”“好孙子！”
去年立冬，我回到故乡，端着煮好的一壶砖茶，来到爷爷坟头。“爷爷，孙儿想您了！这是专门给您煮好的砖茶！”说完，我跪在地上，将一壶热腾腾的砖茶，顺着爷爷的墓碑底座，缓缓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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