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秦岭的守护神”
——作家叶广芩文学下午茶实录叶广芩 北京市人，满族，于1995年调入西安市文联创作研究室，从事专业写作，1999年任西安市文联副主席。2000年开始到周至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关注生态与动物保护，长期蹲点于秦岭腹地的后畛子镇老县城村。现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人大常委，西安市第十、十一届政协委员。
“我们有一块好布料，交给别人，指望着别人能做一件外套，结果被人纳了鞋底了，你连找都找不到你的那块布料在哪?"——对于小说《青木川》被改编为电视剧《一代枭雄》，叶广芩如是说。“我告诉你们，我是秦岭的守护神，管这片地方。这些人听完后哈哈大笑，以为我闹着玩儿。"——保护秦岭，叶广芩自称是秦岭的山神爷“望着满架的书，我觉得写了一辈子，白干了，有一种被颠覆的感觉，心底都被掏空了。"——文化传承断代，叶广芩感到失望
记者维博 文\图
叶广芩一个初夏周末的下午，阳光朗照，空气澄澈，天空布满了鱼鳞云。作家叶广芩准时出现在西安高新区一家书城的文学下午茶现场，没有印象中华美的旗袍，而是一袭长纱裙，笑容依旧可掬。大家让她介绍生长环境和经历，她说“我出生在北京一个封建传统的大家庭里，满族，姓叶赫那拉，这个姓氏祖上出过四位皇后。我见过家族的家谱，是黄绫子缎面的，墨笔直书，记到民国。1968年我到陕西，一直到现在。"叶广芩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开场，大气而响亮。关于文学，关于文化，话题在与读者的对话中展开。《青木川》没有一句直接引语48岁调入西安市文联创研室，刚开始籍籍无名，大年三十被安排值班，一上午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办公室没暖气，破桌子烂板凳，看着窗外刮着西北风，小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蹦来蹦去，我想，这就是我今后的生活，我要面对的寂寞和清冷。我必须沉下心来，认真开始我的文学创作。非常感谢这种生活给予我的状态，我过得清净极了，几十年来远离媒体，远离圈子，我不属于任何帮派，也没有过于亲近的文化朋友。正是有这样一种状态，我才有精力来回想走过的路程，回想我的家族，创作了一批反映家族题材的小说，比如《采桑子》、《状元媒》。工作的便利让我去了老县城，有机会接触到基层的老百姓。有人说，你下乡是为了新闻的噱头，肯定受不了基层的苦，而且陕西本土作家写农村题材的非常多，他们背靠的是自己沉甸甸的生活，信手拈来就是一个深厚的创作素材。我说，如果让我写农村题材，80%是会失败的，但有一点坚信：他们是背靠，我是面对，我的视角代表了一大批城里人和青年人，我的角度和语言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小说可以用陕西话来读，大胆地在作品中使用谁说，冒号，引号，一段话全是陕西话。但是，我不能，大家注意，我的《青木川》写的是陕西，没有一句冒号、引号，我不具备驾驭当地语言的能力。所以，我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说，逗号，他要怎么样，用的全是叙述语言。当时，我不知道这种叙述方式能不能被读者接受，《青木川》写出来以后，陕西读者评价很中肯，能接受，没有阅读障碍，让我非常欣慰。青木川在秦岭里，让我接触了秦岭的山山水水、动物、植物，又结识了秦岭保护区的专家党高弟、梁启慧，创作了《老县城》、《秦岭有生灵》、《秦岭无闲草》的“秦岭三书"。这是我写作的一个很重要的领域，我很珍惜它。电视剧《茶馆》和《一代枭雄》为什么要我做电视剧《茶馆》的编剧？因为至今我还保留了老北京的语言习惯。当时，我找舒乙交流了一下，他说，《老舍全集》里所有的小说都可以运用。就这样，电视剧《茶馆》里有很多老舍小说中的素材，而且揉进了我纯粹的北京语言和我写作的东西。为《茶馆》我费的精力最大，通读老舍全集，前后用了几年时间。一个大的电视剧，需要的文字量太大了，老舍话剧《茶馆》只有3万字，50集的电视剧，至少需要75万字的剧本。这么大的量是很不容易的，而且我非常反对用毫无关联的东西把框架抻起来，扯闲篇儿，掺水充数。电视剧播出后，很多内行看不出电视剧中哪些是老舍的东西，哪些是叶广芩的东西，融入得非常巧妙，语言风格也比较接近老舍。这个电视剧我得了最佳编剧奖，主演陈宝国也获得了最佳男主角奖，颁奖典礼上，他走过来，深深给我鞠了一个躬。老舍的女儿也拉着我的手说：我真谢谢您，这是我见过改编老舍作品，您这是最好的，最完美的。作家和演员以及电视剧是两码事，是两个门类。当初，我把《青木川》的版权卖给了陕西的一家公司，我想陕西的题材陕西来拍应该更好。但是，后来转给了上海。一切就由不得我了，也不知道进展到什么程度。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青木川被拍成电视剧《一代枭雄》，男主角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我不敢说不好，就在微博上发了一条我的困惑：《青木川》的亮点是魏辅堂一个土匪，出于对文化的尊敬，在青木川上演了一出感天动地的故事。土匪因无知崇尚文化，这个是亮点，而且青木川题目本身比《一代枭雄》有张力。微博发出去没5分钟，湖北作家方方回应：我们写的作品，别人改编成什么由不得我们。说她写了个小说叫《万箭穿心》，被改编成电视剧叫《亲爱的》，结局和我的《一代枭雄》大概如出一辙。我们有一块好布料，交给别人，指望着别人能做一件外套，结果被人纳了鞋底了，你连找也找不到你的那块布料在哪？我知道小说和电视剧是两码事，两个艺术门类的东西，不可同日而语，不可相提并论。电视剧播出以后，大家爱看，因为它热闹，它抓人，演员演技也很好，男主角的发型像方便面似的在脑门上挂着，裤子是半截的，永远是背带裤，很有特色。青木川由此火了，去年清明节三天时间，游客15万，车子排得老长，进不了镇。据资料3天百姓收入3000万，铺天盖地砸下来的钱让青木川人民难以招架，把家里过年吃的东西都拿出来买了，给外边来的人做饭。住宿也不够了。这是各样条件聚到一块了，青木川人要珍惜。守望秦岭一个作家，他的作品不仅要反映自己，反映他的家族，更重要的是要面向全社会，面对突出集中的生态和环保问题。我是个环保主义者，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希望通过我的书，能够唤起大家对秦岭生态保护的重视，对秦岭的热爱。前几年，曾经有一批人到老县城探险，开着大轿子车，我就在车后面追，车扬起的灰尘都能把我埋了。我让他们停车，问他们跑这干嘛来了。他们回答，来探险，要穿越。人家好不容易来了，帐篷都扎下来了，我不好意思把人家轰出去。但是我说，这里是生态环境非常脆弱的地方，现在又有大熊猫，不要轻举妄动。有人就不高兴了问我，你是谁，管我干什么？我说，我告诉你们，我是秦岭的山神爷，专管这片地方。这些人听完后哈哈大笑，以为我闹着玩儿。当时我是周至县委副书记，这些事书记不管谁管！秦岭真是老天爷赐给我们陕西一个非常难得的山脉，从形状上看，像条大金鱼，西起甘肃临潭，从麦稷山方向进入陕西，到咱陕西越来越高，太白山最高峰3700米，向东延伸到河南，在灵宝分成三支，邙山、熊耳山、伏牛山，像不像鱼尾？多难得的宝贵财富啊，别的什么事，我都可以不管，关于秦岭，每一个细节，我都要深入进去。秦岭的生态保护是第一位的，秦岭的开发建设不可大动，绝不可大动。必须守住水源地的清洁，保护这片山林的清净，把宁静和原始留给自然，任何人工的东西对大自然来说都是不相配的。很多人到老县城去旅游，去了以后说什么也没看着，只看到一个落后的农村。叶广芩一本《老县城》把我们忽悠来了，上当了！我说，如果你来这儿看小木屋、游乐场等时尚的东西，那你就来错了。到这来，你看到的是你父辈怎么生活，几十年前我们的农村是什么样子的，现在还是什么样子，这些在陕西乃至全国几十年不变的地方为数不多了。向前看，向后看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掌握自己的文化根基，这样你的发展进步才是有源之水，有本之木。我们不是虚无缥缈的，两脚落不到实地的，我们生在西安，长在西安，脚踏着5000年文化，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体现我们的文化根脉，我们要向前看。我写了很多家族小说向后看，同时也不能仅仅向后看。小说《大登殿》写的是“我"母亲，因为婚姻不满意，到天津租界去追问媒人，看起来这是历史故事，但是在小说里面，暗含了今天。小说《大登殿》同时也写到“我"的一个外甥女，大学毕业，硕士，长得非常漂亮，结果被人包养。她觉得很好，抓住了青春，抓住一切机会，及时行乐。“我"母亲这一辈人为了一个名分，一个没有文化的女子跑到天津租界去追问媒人，和今天女子甘愿被包养，这样一个状态，我觉得，我们的人变了，我们的民族观念哪去了？所以还是得向前看。现在的年轻人所说的语言有很多网络语言，说话动辄是“装逼"、是“暴雨梨花汗"，我就觉得差距很大，担忧——望着我家一架一架的书，我想，这些书有我写的，有我朋友写的，有中外文化人写的，我玩了一辈子中国文字，玩得溜溜的，甚至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些书谁来继承，谁能理解，有人揶揄我的担忧是“蛋白质"（笨蛋、白痴、神经质），中华民族的语言，那些精华，唐诗宋词怎么全变了味儿！失落——望着满架的书，我觉得写了一辈子，白干了，有一种被颠覆的感觉，心底都被掏空了，这种感觉是我这一代人和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有深厚感情的这些人的失落。我把这些状态写进小说里，把失落的悲哀，对年轻人的困惑融在一起，这样的小说就成了立体的，就站立起来了。现在我已经走了大半辈子，但是有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还年轻，老觉得现在40多岁，我的精力、我的文字已经走向了成熟。有人说，我的文学作品像聊天一样，读起来非常顺畅，这就是熟了，用不着拐弯抹角，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些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没有了。我要说的是，我们的观众和读者也要提高文化品位，要追寻我们的根，不要简单地跟风。人要学会上台阶，学一点还不懂的东西。交响乐，听不懂，但不要远离它，要有意识的追求，在习惯中学会欣赏。即使在艰苦的延安时期，也有很高深的艺术形式，《延安颂》《黄河大合唱》，非常波澜壮阔。所以，我们的今天，艺术欣赏要学会向难、向高的地方攀登，不要停留在弄几个小品哈哈一笑。小品很必要，但不是我们艺术门类的唯一。有位文化学者说过，一个孩子生下来，除了会吃奶，他就会躺着，如果你不教他走路，教他新的技艺，这个人长大了永远只会躺着，永远只会吃奶。一个只会躺着吃奶的人，他有什么出息。所以，我们也应该学一点现在还认为我们还不懂的东西，上文化这个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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