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海夜航□一条大河的古典叙事□ 紫慕
也许应该归咎于那些流传久远的唐宋诗篇吧,许多年来,我总是对一条大河充满了崇敬与向往。
萧萧秋雨后,自古城西安东门出,一路而东,穿楼群,过闹市,天空渐次高远开阔,云淡风轻。不多时长安塔已隐约可见,须臾间,横跨于大河之上的广运桥便迎面而来。桥下流水安详从容,两岸人影绰绰,在河之洲,柳色青青。
大河横于眼前,遥问水边人,答曰:灞河。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一代大诗人李白的这句对灞河的最早咏唱此刻又将我带回少年时代的乡村学堂。彼时春日迟迟,惠风和畅,满园群花含露,梁前燕子翩飞。老先生一手执书,一手背腰,长须冉冉,抑扬顿挫。“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老先生每每咏罢,总是一声长叹息。自此后,一条古老长河便在少年的心田中忧伤地流淌。
年长后翻阅古籍,方知李白诗中的霸陵既是西汉孝文帝的陵寝,因灞河自陵下流过得名,而灞河便是古河滋水。滋水,一个多么温润安详的名字。试想一条发源于华夏父亲山脉秦岭北麓的水流,静默流淌过历史的古老河道,滋润过两岸多少生灵。春花秋雨,夏日冬雪,月夜初阳,早在一百多万年前,人类的始祖蓝田人便身裹兽皮,手持石器在大河两岸的山涧丛林奔突欢腾。星夜空茫,篝火闪亮,古老的滋水河上群声呼啸,此起彼伏,演绎着人类先祖最初的生死与梦幻的古老旋律。
前些年,有幸去半坡遗址公园探古。陈列馆中,一件件古器安详沉睡。石斧、石铲、骨刀、骨针……尤是那一件件绚丽多彩的陶器彩绘由不得人浮想联翩。人面鱼身、悠闲小鹿、觅食水蛙、叶纹枝影……都无声地叙说着大河两岸六千多年前的母系氏族社会生生不息的生动画卷。当代的历史学家后来将这个时期的生活图景称之为“仰韶文化”。
人类的诺亚方舟在历史长河的踽踽前行中总会过于自负狂妄,尤其当某些嗜血者掌舵之际。对于历史的叙事,我们总是习惯于以王权的征战杀伐为主线,并不遗余力地为其涂抹上一层层耀眼的金光,却少了对时光深处的古典诗意做一番深情缅怀。比如秦时,铁血好武,一心图霸华夏的秦穆公就很霸道地将原本诗意悠长的“滋水”改名“霸水”,还好,后来的文人墨客到底还是为这个自负狂妄的“霸”字深情地添上了水,于是滋水这个原本诗情古意的名字在强权与古典诗意的纠缠中最终有了一个相对适当的注脚——灞河。历史的大河奔流,无论河面上刀光剑影,樯橹烟灭,它的深处总是蕴藏着一条古典诗意的暗流,这比一切水光波影里的大浪喧嚣更要生命绵长。
灞河,这条古老长河之后的声名远播更多得益于河上的古桥——灞桥,始建于隋,其后多有修葺。宋人《雍录》上说:“此地最为长安冲要,凡自西东两方面入出峣、潼两关者,路必由之。”唐时设驿站,凡有送行,多于此折柳作别。挥手自兹去,从此两天涯,绵长情谊化作相思雨。此时正是灞柳杨花似飞雪。
岁岁年年,灞桥风雪就幻化成一个伤别的文化图景在民族心灵长河中动情摇曳。于是,浩瀚如烟的唐宋诗海里,关于这座古桥的伤情吟唱从此便诗情荡漾。
时至明代,大画家吴士英的一幅《灞桥风雪图》更将这一份古典伤情推上了一个浓郁的意境:山野悬崖,树木凋零,风雪弥漫,河流封冻,此情此景,骑驴老者形影相吊,低首沉思。
日暮苍山,溯流南眺,古原苍莽,陈忠实先生笔下描摹的白鹿原上风云变幻的时代画卷又呼啦啦迎风而起,旋即幻灭成风,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那只原上白鹿轻身跃起,呦呦而鸣。
古道残阳,宫阙尘土,青山依旧,夕阳几度。这条古老的大河依旧轻声吟唱着一阕古典的曲调悠悠流向远方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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