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打杵
父亲虽已离去,但老屋墙角仍然伫立着那根打杵,沁着汗味,漫着体香,默默地述说着那段油黑的往事。
1940年夏天,刚满十一岁的父亲,穿上补疤衣服,拿支断头毛笔,在路边捡来一个碗底,去十五里外的乡中心校参加高小升学会考。几天后,他的名字排在榜首,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奔走相告,明月江沸腾了。可是,半年后,父亲辍学了。那时,父亲是家里没有长大的“全劳”,挑水、挑粪、耕田、耙田、栽秧、挞谷样样不落。为减轻肩上重压,他砍来水杉树,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一根打杵,并在打杵上端安装了个月牙状的“碗儿”,用以稳固扁担。从此,破落的家有了支点。
1943年冬天,三更时分,十五岁的父亲被爷爷从铺盖里拉了起来:“走,赶碗厂。”他穿着两件单衣、一条单裤和一双草鞋,手里攥着两个烫手的红苕,半眯着眼睛跟在爷爷身后。睫毛上的霜冻成了冰,风刮得脸生疼无比,脚下清脆的咯吱声回荡在寂静的山涧。父亲走过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八十里”。
父亲挑着七八十斤重的八副小碗和四副大碗,闪闪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心旷神怡悠然自在。可不到一个时辰,父亲的肩膀就磨打起了两个大血泡。扁担认得肩膀,肩膀不认扁担,走一步歪一下嘴巴,走三步换一次肩,前方的路没了尽头。他把衣服脱下裹在打杵上,然后把打杵撬在另一个肩膀上,勉强坚持走了四五里。之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无论爷爷怎么劝说,就是不起来。爷爷见他开始撒赖,便给他讲自己挑力上西安的事。爷爷说:“挑黄标纸去,挑棉花回,一去一回两个半月,挑过之后肩膀会长茧巴,以后就不会喊肩膀痛了。”故事再好,不能当饭吃,不能解决眼下困难。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含着眼泪,咬着牙巴,把挑子硬撑起来,沿着穷苦人家那条可以活命的石板路,走一步数一步,步步锥心。第二天,他和爷爷把碗又挑往60里外的罗江场去卖。后来,掰起指头一算,这趟为家里挑回来一升碎米。
那个冬季,霜风和汗水把一个天真少年,活生生刻画成了一个男子汉。
1946年8月,四十二岁的爷爷去世,家和父亲十七岁的天空陡然塌陷。要债的人把办丧事收的人情钱收得分文不剩,一夜之间家陷绝境。经外公指点父亲请会里(入七星会)的七人吃饭,每人送来五斗谷子(约900斤),方解燃眉之困。然而,会里的人每年请一次客,请客时其他人要还“礼”,没谷子送就得折成钱送过去。无奈之下,父亲把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根新做的打杵。父亲把脚一跺:“玩挑子,走万县。”语气砍切。
一个冬天的一个清晨,父亲挑着约120斤重的桐油挑子,从熊家岩的密雾中出发,向三百里外的万县城挺进。吃饭时可休息一会儿,白天的其他时间几乎都在挑担子和跑趟子。第二天,肩膀肿得像馒头,疼得如针扎,打杵换肩的频率比平时高出数十倍,力气和朝气全被耗尽。父亲说,“那相当于小死一回”。挑到开江长岭乡,天下起了大雨,他们便在一个名叫双河口的地方歇了两天。“虽说身上痛得难过,但在那里吃了两天‘冒二头\’(满碗的大米干饭),安逸得很……”他一边说,一边吞着口水。父亲对翻葛马梁、走牌立垭、越鹰嘴岩、过海螺垭、进桥亭子……如数家珍。到万县之前要翻越上下各六十里路的夹马石大山,人们把这段路称为魔鬼地段,“上梯如登上天,度时如度年。”他不停地摇摆着头。“那次在万县余家场过河墩,要不是同伴拉一把,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他心有余悸地说。
从万县往回走,父亲挑着百来十斤盐巴,跟在挑力队伍后面,每挪一步就想到离家近了一步,心里就会生出一份明亮和宽敞。但是,一天下来,父亲终因经验不足体力不支掉队三十多里。本该在天黑前达到双河口住宿点的,可父亲在天亮之后才赶到。他顾不得大家的白眼和戏言,他那里胡乱地吃了点东西,立马跟着大部队启程。临行前,大家商量说:下午三点钟挑拢达县葫芦乡赶船,用船把挑子运回大石桥(即大风乡),可父亲仍因跟不上趟误了船期,当时把他急得踢脚拌手,欲哭无泪。没办法,父亲只好用给家里买的两斤盐作为力钱,请同伴帮他挑到大石桥。他手拿打杵,徒步蹒跚,结果还是比别人晚到两个时辰。开客栈的冯姓乡长见他实在可怜,给了他一碗米饭吃,还免了他的栈房钱,这件事父亲记了七十年,说了七十年。“如果挑子是自己的,老子早就把它摔到河里去了。”第二天又请人从大石桥挑回熊家岩,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三十多里路怎么会走了一整天的。“折腾十多天,给家里挣了一把菜刀。”欣慰的笑容里带着苦涩。
□王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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