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记忆
开春后，雨水一直很多，雨水多，想念母亲的时候就多。下雨想母亲，是因为母亲留给我有关雨天的记忆最多。
小时候母亲告诉我：燕子低飞、蚂蚁搬家、蛇穿马路，天上就一定会下雨……母亲说是母亲的母亲传下来的经验，这种方法在乡下很灵验。平时看不到燕子的影子，下雨之前却会一拨一拨地飞来飞去，本来蜗居巢穴的蚂蚁会慌里慌张的排成一条长龙，忙乎的搬家。
母亲去世后，许多关于她老人家的记忆已慢慢淡忘，唯有关于这下雨天的说法始终让我难以释怀，雨天愈多，想的愈多，雨天愈久，想的愈久。
在漂泊异乡的日子里，我一直都在盼着下雨天的来临，希望雨天的日子多点，盼着母亲在我的记忆中多一些，希望雨天长一点，盼着母亲在我的记忆中久一些。直到现在，只要遇到下雨天，我仍会想起母亲说的话，常常会把母亲说给我的话告诉女儿，也常常会带着女儿在雨天到来之前，去滨河路上寻觅“燕子低飞、蚂蚁搬家、蛇穿马路……”的影子，却总也无法找到，以至于让女儿有些失望。
本来，城市和农村就有差别，许多在农村能看到的现象城里是根本无法看到的，比如有关下雨的说法。在城里出生的女儿，自从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燕子低飞、蚂蚁搬家、蛇穿马路……”于是，女儿对我从母亲的母亲那里传下来这些有关下雨天的记忆也便没有了记忆，只是把母亲留给我的记忆作为我讲给她幼年时一段有趣的故事。
然而，因为雨天，母亲留给我的记忆远不止这些。
那一年，春天刚到，雨就来了，雨天过后，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去地里剜野菜。当时正赶上小麦返青，母亲自言自语地说：这雨下的真好，今年的夏粮看来是有指望了。那时候，乡下人是靠天吃饭，遇到旱年，粮食减产，打下来的麦子，除了上缴公粮留种子外，家里吃细粮的日子掐指可算，白面是很难吃到开春的，就是粗粮也所剩无几。我和姐姐跟着母亲来到寨子外东面的一块苜蓿地，这是一块平而凸起的庄稼地，地的南面是通往县城的土路，北面是高约100米的陡崖，东面是一个半圆锥形的土坡，土坡下面是一条长百十来米，宽五六米的狭长地带，再往前则是西（西安）韩（韩城）铁路经过的地方。土坡呈六十度的角，底部是一个能容纳一辆架子车后身的小窑洞，洞的上方有一个如漏斗一样的圆孔，母亲说是为了取土方便而专门修建的，这种形状的土坡在我们那一带随处可见。为了扩大播种面积而创造出的这一造田模式很有特色，我情不自禁地为父辈们的智商感到自豪，兴修梯田，竟修出了一门学问。
那一个个半圆锥形的土坡左右相连，犹如一幅幅立体的扇面图，将这块苜蓿地撑起。经过雨水日久的冲刷，在半圆锥形的土坡上便形成好多条宽窄深浅不等的天然沟槽，如同扇面上的轮毂。雨天过后，麻叶（学名马齿苋）如南方的竹笋一样在宛若彩绘的斜坡上悄然绽放，还有荠菜、苦蓿、面叶子、灰条和好多我叫不上名的野菜，绿的、红的、圆的、尖的，像一束束鲜花，将这幅扇面图装扮的富贵典雅。
在我的心目中，母亲是识野菜的能人，不论是在茂盛的庄稼地里，还是在浓密的草丛里，母亲总能极快地分辨出哪些是草哪些是野菜，哪些野菜能吃，哪些野菜好吃，母亲对野菜的熟悉程度丝毫不亚于在芸芸众生中看着自己的孩子，从来都不会让它们走丢。
麻叶吃水，叶小肉厚，味道甘甜，清火、平肝、降压、强心，喜潮湿阴凉的地方，遇雨水长的特别快，所以就有“一场雨天一季麻叶”的说法。因为麻叶好吃，又有药用价值，每年夏收之后，母亲都会带着我和姐姐去剜麻叶。麻叶的吃法很简单，去掉根，用水冲洗后，蘸上自家酿造的柿子醋，便可食之，也可以和面和在一起，擀成面条或蒸成馍，最好吃的还是麻叶饼。做饼前，母亲在碗里倒些上好的棉籽油，从瓮里舀出磨出来的头道小麦面，将摘好洗净的麻叶与面和在一起，揉好醒足，再掰成大小一样的面团，擀成一砣一砣，放上姜末、花椒面，做成饼，再往平底锅里倒少许棉籽油后温火烧烤，然后烙出香香的酥酥的黄黄的麻叶饼。出锅后，父亲坐在简易的木头桌前，就着母亲为我们准备好的一碟腌韭菜、一碟油泼辣子，边吃边看着灶台前仍在烙着麻叶饼的母亲……我是从不上饭桌的，两手掐着饼子，坐在门墩上一口一吸溜，像在向邻居炫耀母亲做的麻叶饼。那是我品尝到最浓烈、最纯粹的香，也是我最幸福最享受的一段少年时光。
母亲为我们做麻叶饼，就像平时为我们做衣服一样，把每一个步骤都设计的周到而巧妙，她是在用心做着这一切，其中倾注了母亲浓浓的爱，因为我们都是她最亲最爱的人，为最亲最爱的人做事，母亲总是这样掏心掏肺，把最好的手艺展示出来。多年后，昔日麻叶的浓香味和脆酥感以及母亲在烟熏火燎下脸上露出的灿烂笑容让我至今难忘。
看着土坡上长得浓密的麻叶，母亲顾不得雨后松软的泥土，用脚蹬出一个坎，弯下身子，用手将周围的麻叶连根拔出，轻轻抖掉根上的土，然后再去蹬第二个坎……姐姐小心翼翼地踏着母亲踩出的坎子，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麻叶。母亲低着头剜着，姐姐小心放着，而我却在上边只顾自己玩，根本没有想到在松软的土坡上剜麻叶可能带来的危险。就在母亲伸手去剜眼前不远处一棵又肥又大的麻叶时，踩在土槽里的另一只脚慢慢地向下滑，与伸手去拽母亲衣服的姐姐一起滚了下去，恰好卡在坡底漏斗处，母亲和姐姐有惊无险，然而到手的麻叶却被压碎了好多，母亲好一阵心疼，只记得母亲给姐姐说：以后你带振海出来剜野菜，可不要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
那时，虽然我还没有上学，但母亲说的话我记住了。现在我才理解母亲当年说给姐姐的话，她是想及早教会我们更多的生活方法和技能，希望我们在今后的人生路上少走弯路，让生活过的更坦然些，不至于在没有人指点的日子里没法应对生活中遇到的困惑和迷茫。
其实，母亲除了教我剜野菜，还教会了我许多生活的技巧，如割麦子如何省劲，摘棉花怎样才不容易粘上碎叶，搓玉米棒子怎样才不磨手，什么季节种什么庄稼，棉花长到什么时候就该掐顶，玉米什么时候施肥效果最佳，红薯藤什么时候压蔓，菜窖挖多深才算合适等许多农村生活的基本技能。母亲常常说：你们可别小看这些活路，它可都是我们先人积攒起来的经验，关键时候能起大作用呢！
如今，早已成为人父的我，虽然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磨砺，虽然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母亲留给我生活的记忆和教我做人的道理早已潜移默化地刻在我的心里，陪伴着我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当我在前行的道路上遇到困难时，当我感到生活无助时，母亲的记忆就会在我的脑海里映像，给我增添了无限的毅力和勇气。同样，我也会把母亲言传下来的生活经验和做人的道理教给女儿，让她永远记住祖辈们传下来的这笔财富。
生活需要一种态度，更需要一种智慧。
每个人都有着母亲留给自己的人生记忆，每个母亲也会将自己的生活智慧言传给儿女，这就是母亲的伟大之处，这一代一代言传下来的生活记忆，像一条潺潺不息的小溪，给我们提供着生活的必需，也是我们毕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食粮。
行走在雨中，仰视雨中玉兰花，花瓣是我献给母亲的花环，花瓣上的雨珠是我怀念母亲的眼泪。雨天，让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教会我生活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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