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送回山里去了。 那天，下着小雨。从山下上到半山，和第一次遇见小白一样，还是走走停停。雨小，也是一会儿下，一会儿停。坡陡，路滑，走不快。到了半山，穿过一片松树
花径王磊/摄
◎第广龙
1
我把小狗小白，又送回山里去了。
那天，下着小雨。从山下上到半山，和第一次遇见小白一样，还是走走停停。雨小，也是一会儿下，一会儿停。坡陡，路滑，走不快。到了半山，穿过一片松树林，经过一片菜地，就看见在一面巨大的崖壁下，隐现着农舍的屋脊，大片大片潮湿的烟气，看不出在聚拢，还是在发散。小路平坦了一些，平直了一些。小白明显走快了，我也走快了。走到路口，只见男主人抱着柴火，刚从柴房出来，看见小白，显得有些吃惊。我以为小白会独自过去，却停下不走，等着我，等我走近了，看我，羞怯的样子。我给小白示意，让它赶紧过去。小白犹豫了一下，那么欢喜地，小跑着跑过去，跳跃，撒欢，尾巴不停摇摆。一个孩子，三岁多的样子，也出来，叫着小白，小白。小白绕着孩子转了一圈，算是打过招呼了。依然有些生分，有些不安，跳到正房的台阶上，沿着土墙，把身子贴上去，摩擦着过去，似乎这是一个需要确认的程序。又折回来，走到一侧的屋檐下，那里有一口侧放的木头箱子，里头有一块棉垫，小白伸进头，快速嗅了嗅。那应该是小白的窝。小白侧过头看了看我，又跳下台阶，来到我身边，蹲下。女主人，和一个小伙子，也出来了。我们说着小白，也说到了天气。我给小伙子发了一根烟。烟雾在雨雾里缭绕，烟雾颜色发青，雨雾是乳白的。看上去，我身边的小白，似乎是我带来的，似乎不属于这里。可我知道，小白和这里，和这里的人，不仅仅是熟悉。
小白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有些欣慰，也有些难受。可我表现出来的，是高兴，还把小白搂抱了几次，还用手机和小白合影。
我有些轻松。
2
小白领回来，早上走路，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我出门早，陪伴我的，是我的影子。有时候在前，有时候在后。我喜欢影子在前，看着影子伸展，收缩。有时候，路灯坏了，连影子也看不见，我会略略感到焦虑。有了小白，我走路速度都加快了，也会和小白说说话。影子在前的时候，我的影子旁，是小白的影子。小白的影子，一跳一跳的，是四条腿走路的缘故吧。两只耳朵，也一跳一跳的，像在变手影。像闹钟的两只闹铃。
走了几天，我不再用绳子约束，小白来回奔窜，影子也跟着奔窜。有时候跑出去很远，我得吆喝一声，才回到我身边。有时候，我不吆喝，小白也知道回到我身边。不过，我不放心，通常都要确定小白不离开我的视线。出了院子是马路，可不能让小白跑丢了。
3
小白领回来，就得喂。喂啥？养过狗的说，狗粮。说营养都有，还不得病。我看小白爱吃火腿肠，喂了几天。出去，我的包里也装着火腿肠。只要看我翻背包，小白就眼巴巴的，我不忍心，喂一根，小白一口就吞下去了。还会用爪子和牙齿配合，把肠衣缝隙里的一点肉渣剔出来。
养过狗的还说，火腿肠成分里，淀粉多，盐重，狗吃多了，对肾脏有害。可是，我喂狗粮，小白闻一闻，不吃。养过狗的又说，外面的狗，流浪狗，都爱吃火腿肠。有的是人喂的，有的是在垃圾箱寻找的。要让狗吃狗粮，就饿它。饿三次，狗就吃了。可是我狠不下心。就想了个办法，把火腿肠切成段，把狗粮镶嵌在上面，这样喂，小白真的也把狗粮一起吃下去了。我都能听见咯吧咯吧的声音。
4
小白进城，第一件事，洗澡。
以前，我不怎么留意宠物店，真的需要了，找不见。问人，多走许多路，在渭滨路上发现了一家。才开门，几个穿医院那种衣服的姑娘和小伙子，正打扫卫生。听了我的要求，一个小伙子把小白抱到一个池子里，小白挣脱着要出来，小伙子按不住，我上去帮忙，才让小白不乱动弹。又是水管子，又是各种洗浴液，乖乖，比人洗澡复杂。也比人洗澡贵。可我一看，人皮好洗，狗皮尽是毛，难清理啊。还要洗几遍，冲几遍。我洗澡，一遍就完成了。还没完，还要在一个架子上，绳圈套着头，用电吹风吹，把毛吹干。小白身上有七八个蜱虫，就是吹风露出来的。拔一个，小白哆嗦一下。小白洗过澡，看着有些不像了，显得很疲倦，这也和人一样。
还要打疫苗。还要办狗证。还要置办狗食盆，狗粮。我观察了一下宠物店的环境，跟医院像，跟美容院像，跟超市像。狗的用品丰富极了。吃的，穿的，玩的，货架上满满当当。要不是包装上有狗狗的图片，拿给人用，也上档次。不过，狗玩耍的那个大骨头，似乎不适合人。
5
从根上说，小白就不是城里的狗。狗和人一样，也有胆子大的，胆子小的。小白就胆子小。按说，山里跑的狗，啥都不怕才符合，可是，小白不这样，小白的身上，看不出野性。
接走小白那天，小白怕车，抱上去，挣脱了跳下来，反复几次，被我紧紧抱在怀里，才控制住。一路上，不住发抖，站不稳，钻到我怀里，狗毛蹭了我一身。喉咙里，还发出吱吱声，像是老鼠在叫。我估计，小白见过汽车，没坐过汽车。车哪怕是小车，也比人大，比牛大，又能跑，又能冒烟，喇叭声也尖利洪亮，这一定给小白留下了恐怖的印象。
我带小白去菜市场，这应该没问题吧。可是，集市上人拥挤，吆喝声不断，吵架的也有，拉扯的也有；卖鸡鸭的，鸡鸭在笼子里，咕咕嘎嘎；卖鱼的，鱼在铁皮槽里扑腾。小白没有见识过，头脑给弄混乱了，竟然卧在地上，埋头不动弹，被我抱孩子那样抱着出来，才略略安定下来。
小白在山里，安静，活动范围大，见人少，见同类也少。城里的热闹，小白不适应啊。于是，我成了小白的保护人，听见小白发出吱吱声，就知道小白又受到惊吓了，赶忙摸小白的头，摸小白的脊背，安抚一番。甚至，我还给小白唱了儿歌，只是多年前唱过的，歌词记不清楚了，是一首开头是“宝贝，宝贝”的儿歌，是哄宝宝睡觉的。别说，唱着唱着，小白的眼睛，真的就耷拉了几下。
6
狗也是一条命。人收养了狗，狗的命，就交给人了。狗是人驯化的，狗对人的依靠，大于对同类的情感。狗跟了人，离不开人。我多次看到狗找不见主人的焦急，也见到狗和主人相逢的欢喜。其实，也就是在院子里，狗贪玩，主人走远了。待到想起，赶紧追，按照平时的线路，却发现是另一个人，这时候的狗，如同大祸临头，精神都快崩溃了。
小白跟我就几天，我也能感受到小白除了我谁都不认的坚决。在家里，还是去单位，我坐着，小白是放心的，我起来倒水，拿书，卧着的小白，一定也会起来，看我干什么，会不会出去。我出去上厕所，都要跟着。我在沙发上睡觉，也盯着我。我不能总是和小白在一起，我得上班啊。我离开时，得花时间，经过几次反复，才能把小白留在家里。
我下班回去，听见是我，小白激动不已，乱跳乱串。一次太过兴奋，跳起来落下去时，一只眼睛被自己的爪子抓伤，我连着给抹了几天眼药，才把小白的眼睛治好。
7
以前，对于狗，我没有多少知识。我的印象里，狗有大小，分颜色，品种的概念不清楚。知道狼狗，咬人厉害。传说狼狗掉下的牙齿，挂脖子上，走夜路不害怕。别的，看着不同，我也笼统的用大小区分。
领回来小白，我留意起来，也了解了一下，才发现，狗的名称和花草的名称一样，多得记不住。也才意识到，狗分了品种，也就分了身份，有了高低贵贱。自然的，这都是人划分的，狗不一定知情。可是，狗和狗，还是不一样的。我带着小白在外面游走，遇见也在遛狗的，难免会有交流。自然，首先交流起来的是狗，会试探着过去，鼻子碰鼻子，互相打量，小白都是主动摇尾巴。有时，两个狗会戏耍到一起，有时，有的狗就欺负小白。我赶紧拉着小白走。我不惹事，也不让小白惹事。小白还跟一只狗学了一招。那是在楼下草坪上，一只狗和小白纠缠了一阵，拉开距离，似乎在炫耀，又似乎在威胁，两只后腿交替着，做出刨挖的动作，把草踩断，把一些土块也踢了出来。小白感到很新奇，显然，它不知道也不会这个动作。过后，小白当着别的狗，也这样刨挖。单独在草坪里，也刨挖，显得很兴奋。
8
我是去子午峪攀登小五台时，遇见的小白。
秦岭72个峪口，风景各异，个个有故事，跟人相关，和历史联系。西安境内的山系，称之为终南山，也是一部大书。其中一些，我进去过。
当时，下着毛毛雨，我刚下到沟里，一回头，看见一只白色的小狗在看我，反身又上来，狗不见了。接着上山，在前面的树丛里，又看见了白狗。行走一道慢坡，又湿又滑，腿脚吃力，停下歇息，白狗过来，卧下，我抚摸，不认生。接着走，路径不明，白狗总在前面，似乎在给我带路。待到了半山，在一户人家的院子停下，主人说，狗叫小白，是旁边另一户人家的。
我以为小白到家就回去了，却跟着我继续上山。山上树木渐渐稀疏，凸起的山峁后面，都有平缓的台地，建起了道观。山势升高，依次有五座道观，有的有一个人，有的两个，有一个，还是一个道姑。我走走停停，小白也前后不离。道观里的人，都认得，说，小白又来了。
我要下山了，小白不见了。我心里已经有了好感，心想我要是有这么一只狗就好了。我已经有了收养小白的打算。可是，小白有主人，会同意吗。下来到半山，我找到那户人家，提出给100块，带走小白，主人有些犹豫，还是同意了。可是，小白却不见踪影，主人大声呼唤，也不出现。主人说，小白平时不拴，自由跑，天黑了自己知道回来。不过要是听见叫它，就会回来的。难道小白预感到了我的想法，而不愿意离开大山，有意隐藏起来了？我越发觉得这是一只有灵性的狗。遂决定先回去，过几天再来，如果有缘，就带走小白，如果还是见不到，就放弃我的打算。说是过几天，第二天，为了小白，我再次来到了子午峪。
9
回想起来，我把小白带出山，有些冲动，有些自私，是一个错误。那天，女主人把狗绳递给我时，有些舍不得。说，小白跟着你，能吃好，就是不自由。我说，我一定会对小白好的，如果小白在我那里不习惯，我把小白送回来，还给你们。
第三天，我就发现，小白不精神。在外面走，突然卧倒，我怎么拽也不起来。出现一次，是闹性子，耍死狗，一次又一次，那一定有问题。在家里，只要我不动，小白就是睡觉，睡觉。为了不让小白睡，我假装出门，小白赶紧起来，看出我的意图，又睡。出去吧，我得给小白拴狗绳，小白在山里是由着心愿逛悠的，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再晚也能回到狗窝。在城里，我哪敢让小白随意行动啊。我过马路，都要左右观察，紧走慢跑。
记得小白到宠物店洗澡那天，称体重是二十公斤。第九天，再称，成了十九公斤，反而瘦了。我可是没有缺少过小白的吃喝啊。换了环境，小白不快乐，闹情绪，责任在我，我对不住小白啊！
10
那天天冷，小白却那么开心。
那天，我带小白，去大明宫。
我坐下歇息，小白自己玩，草坪带坡度，小白从上面滑溜下来，很是兴奋，从表情上看得出来，是那种狗狗才有的笑容。到了更开阔的草地，小白来回奔跑，打滚，我也受感染，跑了一圈，给累倒了。
还看了孔雀，看了梅花鹿。还在太液池边，看小孩子玩水。天快黑了，才一起回家。晚饭在夜市上吃的，我吃炒细面，专门给小白点了烤鸡翅，小白吃了三串还要，又点了三串。这天下午，小白开心，我也开心。不过，我隐隐的，有些难受。
我已经决定了，第二天，送小白回去，那里好山好水，那里才是小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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