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山向西
田语
千年前文成公主驻足东望的日月山垭口如今依然荒凉。浓重变幻的阴云笼罩着高拔的红色山体，使得将近4000米的山峰若隐若现。翻过日月山垭口，视野里从西宁一路而来的熟悉景致忽然失去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延展到地平线以及云气里的暗绿色草原。由这道垭口开始，特征显著的黄土高原乡野田园风光和街市，被荒凉广漠的草原以及随处可见的羊群所替代，青海湖也就不远了。
这道垭口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分界线，在不经意间，黄土高原已被无声地抛向了身后，天空蔚蓝到令人发悸。车窗外不时地闪过三两头牦牛的身影，在未及细辨的当口，就消湮无踪了。巨大的玛尼堆经幡在风中轻飏，氤氲着浓郁的宗教气息，唤起了我心中时或闪现的对于这高拔寒冷的神秘土地的情愫。
车一路向前，在无边无际的暗绿色草原上疾驰。一丛丛聚集生长的小草，因为高原上粗犷的烈风低垂着头，在裸露着的荒地的衬托下显得楚楚可怜。天苍苍，野茫茫，这里除了牦牛、羚羊，有的只是笼罩四野、亘古不变的荒凉，如同天空中的浓云，沉沉地压向人的心头。“胡窥青海湾。”自古以来，处于唐蕃两国接壤处的青海就被抹上了荒凉辽阔而又充满杀伐悲怨的色彩。在随军远戍的唐代文人笔下，这里既是春风不度、远离繁华中原的地方，也是尸横遍野的古老战场。蔚蓝静谧的湖畔曾上演惨烈的民族对抗和杀戮，“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何其悲壮！只有羌笛、明月聊慰征人的孤独。
穿过广袤的荒野，青海湖悄然而至。只见青草与蓝天交汇的地平线尽头，升起了一抹亮色，状如日出的半圆形，颜色像矢车菊的花瓣。其后这色彩便沿着道路舒展了开来，蓦然望去，地平线上忽然升起了无边无际的蓝色帷幕，青海湖仿佛在公路边凝固了起来——其实，说是像帷幕，不如说是像在天空与草原间拔地而起的深蓝色玻璃墙，宏大、湛蓝而又洁净，并有繁星般闪烁的光点熠熠夺目。零星的轮船好像悬挂在蓝色的墙面上，以近似浮游的方式和缓地驶过。隐约可见北岸的淡黄色荒漠。因为距离太远，只能显露出大致的起伏轮廓。在这面高墙的上下两个平面上，游动着棉絮般云朵的天空和油菜花海铺就的大地向四方无限展开。这样的风景，真如有人所形容的：上帝打翻的调色板。
一路向西，在青海湖畔，遥想当年的文成公主，穿过荒芜的草原，沿唐蕃古道一路向西，直到青海湖的深蓝撞入她的眼帘。自小在皇宫长大的她一定也曾兴奋地流连于这片山海间，惊异于随着云起云灭而变幻莫测的湖光山色。夕阳下的湖水像忠实而又贴心的旅伴，听她诀别家乡的怨诉，抚慰着她的彷徨和苦闷。如若不是因为和亲而无奈西行，这样的美景将与她无缘吧。我与青海湖的邂逅，也是出于偶然。如若不是因为西安酷热难耐而急于寻找一个清凉的所在，也不会将视线转移到长期以来被我所忽视的青海高原，又怎能得见这样的美景。
当我走过生长着茂盛芦苇的潮湿土地，站在青海湖边时，这片辽阔的水域总算卸下了蓝色高墙的伪装而低平下来，这时候的湖水是浑厚的墨绿色，风里夹杂着大海的咸腥气味，水天的尽头苍苍茫茫，看不到边际。湖面上没有波浪，如同镜子。我想起小林一茶的俳句：春日河川里，一桶蓝靛油。忽然觉得湖水与其说是由水汇合成的，不如说是油，稠腻、厚实而又在阳光下圆滑润泽。记得当初读到此句时，我还曾疑惑于这种比喻，现在不由叹服诗人敏锐的观察力。
渐渐的，天空中郁积的云朵密密匝匝，既凝重又纤巧，镶嵌着一道亮色的花边，细微的缝隙间显露出青蓝色，而青海湖的水色也变为浅铅色。湖面上的风静止了，岸边的芦苇和野草也停止了舞蹈而静默不语，所有活跃的东西矿石般凝结了起来。这样的氛围，适合怀古，似乎唐军与吐蕃在青海湖畔的金戈铁马的喧嚣尚在耳畔回响。历史在巨大的山海间显得微不足道，一瞬即逝。我离开游客喧闹的码头，双脚踩在松软的沙地里，沿着湖岸向前走。那里生长着许多苔藓般的杂草和芦苇，四野里一片寂静，有风吹过，芦苇丛簌簌作响。远处偶尔传来一声沉闷的羊叫，在低沉沉的积云下，那声音好像落入深井的石头发出的回响，浸没了下去。
漫步在春天繁花盛开的公园，或者穿行于车水马龙的霓虹街道，这也是一种乐趣，并且是绝大多数人都喜欢的，但我却隐隐有不踏实的感觉。那种一瞬即逝的纤柔美感，在日月山下、青海湖畔亘古不变的原始的野性前显得脆弱易碎。当我在雪山、草原和大湖间游荡，会觉得自己生命中的那些遭际，欢乐与愁苦，变得虚幻而不真切，而心中潜藏的愿望和热情，像脉搏一样随着青海湖轻浅的波浪跳动起来。
日月山之西，青海湖依旧宁静，天上的积云翻滚变幻。油菜花点燃了湖边的草原。
日月山向西，我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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