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嘉仪先生
杜爱民
傅嘉仪先生的离开，已有15年了，我和熟悉他的朋友，对于他的念想，不曾因为他离去的太久而有所减少。他就像是冬夜里一直在燃烧的一块炭火，想起来，是会给人温暖的。
他的为人与性格，不是那种严肃刻板、一本正经的那类。嘉仪先生喜欢言笑，率真而灿烂。有一次，我去小雁塔看他，见到一位外地的青年造访，拿着自己一厚本所刻的印谱求教。嘉仪先生逐一评述，给出自己的看法，指出优劣。之后，觉得还不尽兴，又取出一方上好的章料，在上面镂刻，边款写满了他认为学习篆刻最应当记住的话，算是与这位年轻人相见的纪念。临了，起身送客，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便顺手又将挂在门旁衣架上的大衣穿在了年轻人的身上。
嘉仪先生带过一些学生，有他跟前的，也有外地的。带学生有各种想法，或出于不同的目的，在今天看来似乎都是平常的，他早年就曾经受教于韩秋岩先生，并随李滋煊先生研究篆刻。他在金石陶铭方面的学术研究，以及在书法篆刻上所取得的艺术成就，都得益于师徒方式下的授受。但在我看来，他教学生还有另外一层，就是他的个人爱好和本真兴趣。不为别的，只因为视学生为朋友兄弟，在一起高兴，其乐融融地做大家都喜欢的事情。
他生前在篆刻方面的声誉已蜚声海内外，其所达的高度与艺术造诣，已经无人能及。而他似乎对此有所不知，或者早已心知肚明却毫不在意。他不像有的人，浪出了虚名，人就完全变了，不见了性情。记得在他病逝的前两年，我们单位的书法爱好者有一个聚会，有人邀他出席参加，他竟然如约到场，由学生背在背上，好像没有了分量。他的头发盘绕在头顶，形枯酷似一位老太太，让我见了不敢相认。那天他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当着众人用甲骨文写了几幅字，如果不是主持人让他停笔，他还会写下去的。末了，连饭也没吃，又被学生背回了医院。
在我的印象中，嘉仪先生是一位活得非常宽展的人。他的心里有天地。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他用大量的精力研究印陶和封泥，并对瓦当上的书法有精深的见解；他在金石文字类汇和篆字印编领域所做的基础性工作和开拓性的研究，为后续的探索提供了路径。他的印风和秦封泥方面的考古研究，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
西安是一个文物遗存丰厚的地方，不断有与书法金石相关的文物出土，研究不断出现的考古发现，对于中国艺术与文化史的作用不言而喻。嘉仪先生视这一工作为自己的责任，他在此投入的精力已到了忘我的境地。印可不刻，自己的字画都可以不做，唯独此项使命不可懈怠。他是个急性子人，为了加快步子，他还让夫人、女儿和学生一起上手。他身前和身后的学术著述、考古研究、专项基础工作和对印篆的著作，其数量之众、质量之高，在他的同代人中并不多见。
观嘉仪先生治印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夏天里，怕热，常见他在工作室里光着身子。冬天他又怕冷，一双棉线手套，剪掉十根手指，戴在手上既可保暖，又不影响灵活方便。即使这样，他手背上会在冬天里生出冻疮。没有见到他在石料上画过印稿，也从未看见他用夹板。一方石头，在手心锉磨几下后，在眼前打量一番，便下刀了。他用刀根本就不使劲费力，好像只是在石头上点划飘动一样。他已同石头融为一体了，早已进入到了旁若无人的境地。等他嘿嘿一笑，与旁人又扯起话题，滔滔不绝时，一方印章就算治毕了。
嘉仪先生所治的印，厚重拙朴，方寸之间，精气神韵尽显。他的刀线留在石头上的印痕是鲜活的，有弹性、有变化，灵动飞扬。有人评述他的印刻况味：高古奇绝，能枯能瘦，又能气势磅礴。而他还能平淡率简，在行刀的过程中天趣自成。他的作品往往能出人意料，常有匪夷所思的奇效。有人说他靠的是修养，靠的是对传统的精研。我以为他依靠的是天性。他属于生而为篆刻的那一类人。在他作品中呈现出的特殊能力，是通过学习与修炼无法获得的。他更加了不起的地方在于：通过在石头之上的印刻，已经将篆刻与自身那一道隔膜打破了，让自己的性情和体温沛然呈现在印刻狭小的空间之内，将自己生命的追求，投射在了石头之上。许多治印的大家最终都止步于印道的技艺之内。唯他独出。由印刻到生命，再让自己成为一团烈火，燃尽之后，灿烂致极时，也让自己的生命成为一件更加惊世骇俗的艺术品。
我与嘉仪先生的个人交往也留下过一点遗憾。他在别处看到过我写的关于绘画的文字，见面时，不止一次鼓励我拿起画笔，并且要为我治一方画印。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有许多时间是住在医院里的。我到省人民医院看过他，感到他的身体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他在57岁的年龄上离开的，按他的性情，还有许多事情要干。
去年的一天，嘉仪先生的女儿到我的办公室，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放在我的桌子上。我打开，见是为我所刻的画印，就是我现在常用的那一方。嘉仪先生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而我也终无机会向他说出我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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