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星星草——写给母亲阿西

咸阳日报 2014-04-09 23:18 大字

1

母亲去世三年多了,对她的思念,还是没法停歇。

多少个深夜,在一个小小的本上写下我想她的字句,一夜又一夜,一行又一行,阴阳两隔,知道没什么用,她看不到,但我清楚我必须写下,因为悲怆无法遏止。要涌出的,我只能盛起来。

这一束短章,题目叫《星星草》。因为每当星星隐现在夜空,我的心总像原野上蔓生的野草,缠绕在母亲的影子里。寸草心,报不了任何春晖,只能安慰自己。

2

总以为光阴还长,还有时间去慢慢地陪她聊,问那些过去光阴的故事,问她比我们还年轻的岁月里的梦想和天空,问我们小时候的傻傻憨憨逗她笑的故事,问她与父亲相识相伴的记忆瞬间,问她黄昏时分视线所在、沉吟所在,问她一切我还不懂的她的一切……

现在,光阴还有。人,没有了。

3

天很热,快下雨了。

雨后,蚂蚱菜会很饱满,咕嘟嘟,绿莹莹。菜园子,玉米地里,一大片一大片,肥肥壮壮。

每年这光景,都会去采,或者向锄草的老乡顺手讨要。

蚂蚱菜是小名,学名马齿苋,书上介绍别名长命草、五行草、瓜子菜、地马菜等,为马齿苋科一年生肉质草本植物。是一味中药。也是一种野菜,妈妈很喜欢吃的野菜。

妈妈经常用蚂蚱菜摊菜饼子,剁碎菜叶,和面糊,摊在平底锅上,翻两三下就好。蘸蒜汁吃,很香。还有一种做法,把菜叶和进面里,发酵,蒸馒头,叫蚂蚱菜馍,实际就是菜团子,也好吃。从童年到暮年,终其一生,蚂蚱菜这类野菜,都是妈妈的最爱。

知道年年都要采,今年朋友特意又送来了一大袋。他知道我要,他不晓得我为什么会要。实际上今年,我不再要了。

4

拌汤,关中人一种家常饭,家家都做。我们家的做法,与别人家里不大一样。汤依旧是面糊汤,也打蛋花,但不放菜叶子,放葱花油,放调和面,放盐,淋香油,绝不倒醋。

味道是纯粹的,一呼噜进了肚子,热乎乎的香。

长大了,吃过了百家饭,总觉得别家的拌汤,街面饭铺里的拌汤,叫青菜汤更名副其实些,一碗菜叶子,杂七杂八的配料,咬不到一块,酸味出头,汤水太洌。洌,味道不醇厚的意思,乡人把味道寡淡的事,都叫“洌汤寡水”。

妈妈亲手做的拌汤,应该叫五香蛋花油末糊,味道很厚,汤很糊,我认为味道很棒。不知道她是从上辈人手里学的,还是自己琢磨的,从没在别人家吃过。

我很爱吃。

但现在吃不上了,也没法问她源自何处了。

她给儿子做饭,培养了儿子一个这样的口味。儿子的一生,必然保持这样一个口味,记忆这样一个味道。

因为这是家的味道。

5

那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一进家门,妈妈喜滋滋对我说,你看,我能坐起啦!

自从秋天不慎摔伤、大腿骨折后,她一直在卧床,无法坐立,肌肉萎缩也越发严重。妹妹要求她必须锻炼,天天试着活动关节,让体质恢复起来。我不忍心看她疲乏气喘的样子,劝她不必折腾自己。

迎着我惊讶的目光,她用力抓住病床两侧的扶手,鼓着劲,颤巍巍把身子撑起,半坐起来。

我连说不错不错,看这样子,到天暖和了,你就可以拄着拐去看花儿了。

她笑得很开心,像个孩子听到表扬时的开心。

这时,距她离世,还有两个多月。

6

每逢佳节倍思亲。

今年的节日,空得很。要去看、要去陪的人,在北山下了。

母亲在的时候,她最盼望的是节日,她知道我们,她的儿女,她的孙儿们,要回来了,看她了,她欢喜一大家人的喧哗,她爱热闹。甚至她要一一追问每一个没回来的儿孙,到底干啥去了。

现在,她不会再问了。我很怀念她的追问。

7

妈妈很注意保管物品,她小时候念书,用来学写字的小石板,一直保存了几十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给了我。

青石劈削的,三十二开书本大小,一公分厚,质地细腻,像砚台的石料,黑黝黝的,磨洗得平平整整,拿支粉笔来写字,咯吱咯吱,与在纸上写字的感觉截然不同。石板上方凿个眼,妈妈用一根麻绳穿过去,结成了手襻,拿着方便。

她保管了那么多年,似乎就是等待她的儿子来用它。

我记不清那块小石板最终哪里去了。她给了她的儿子。他却找不见了,没法送给他的儿子了。

8

《红莓花儿开》的旋律在耳边流淌。我想起了妈妈说过的点滴青春往事。“北京——地拉那……”那是西安市青年欢迎阿尔巴尼亚贵宾时的呼号,在青年女民兵队列中,笑容灿烂的她,挥舞着花环。

那枚劳卫制合格证章,是她练习平衡木科目终获成功的难忘标志。

那方豆绿色缀满领袖像章的手绢,印刻了太阳最红的日子。

很多她的往事,我知道的并不多,尽管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她似乎急切盼望她的儿子倾听她回顾一生,但我没有用心。现在我知道,仅仅知道,她也有自己的花样年华,属于自己的青春记忆。

她走了,也带走了她的故事。

9

天冷了,在往年,到了为妈妈添置换季衣服的时节了。

每回到建设路,总要进那家中老年服装店,刚推开门,右手残疾的胖店主一准迎上来:“大哥,又给咱姨看衣服?!新上的,这几件,老人绝对称心,怎么样?”

妈妈行动不便之后,我开始留意这类店铺,走过时常进去遛遛。慢慢地选中了这家,难得他家的衣服宽松,码子大,样子也多,对妈妈来说,身材高大,衣服也不容易选。这家店主嘴巴很甜,先夸自己的新货,再夸对方眼力好,最后还赞叹一声大哥您孝心大呀。

每次买回的衣服,妈妈总要评价我买的合适,当场试穿一下,连声说好。我说,你个老太太,跟那店主一样,会来事儿啊。

妈妈喜好的款式,我懂。年轻时,她工作家庭负担都重,就一直抱怨普通女装不装衣袋,没法放个钥匙、手绢什么的,不方便;她是个风风火火的的人,不喜欢拖泥带水,嫌长袖口碍事。所以我买的衣服,几乎都是有衣袋的中袖衣服。

现在从建设路路过,依然习惯性扭过头瞥那家店的橱窗,只是再也不会推门进去了。

十月一,送冬衣,送到哪里去,今年她要啥样子的,不知道了。

10

喜欢帮别人,又特别爱指教别人,妈妈真的很不讨巧。

她的热心肠,往往被她指手画脚教训别人的举动,抵消了作用。帮了忙,没落个好,甚至还使人敬而远之,真让人啼笑皆非。

但好人还是当定了,她依然不管不顾地帮人,依然不依不饶地训人,依然让人皱眉头。没办法。

葬礼上,看见那么多人流泪,憬然悟出,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会呼应的,不在外表的热络。

她对穷苦人的哀婉,她对不公道的愤激,她的同情心,她的不忍,她的责任感,她的不弃不离,是留给我最珍贵的传承。

天下母亲并不都这样。我长到三十岁才晓得。

我爱她。

11

又快到送灯挂纸的日子了。

往年妈妈对这日子记得很牢,她惦记这时辰,盼她的儿女上祖坟送灯,她怕她地下的爹娘冷清。她姊妹仨,在世的就她一个了,她是顶门的女儿,爹娘一辈子辛苦,没得一天好日子过,早早去世,她想起来就难受,而祭坟,似乎就成为她唯一能回报他们的事了。

自从病重,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她无力再到几十里外的坟园去了。最末一次是大前年的清明节,连背带搀,一步一挪,到了黄土坡上的墓前,她已是气喘吁吁,坐在带去的小马扎上,点燃香纸,望着坟丘上金灿灿盛开的连翘花,静静地完成了此生的最后看望。

后头只能她儿子代劳了。但每回都说,你工作忙,在家门口随便找个十字路口,烧点纸就行了,你事多,路远,不去了。言语间似乎还有点歉意。

其实她忘不了原上那座坟茔。她早早让人准备好的冥镪、坟灯、连纸,一切都停当了,她魂牵梦萦的坟园,就等着儿子去祭拜。

我不管事务再忙,风雪再烈,也会出发的。明白她的心。

在坟前,总会用相机拍几张照片,带回家让她看。等她表扬我,她一脸开心,少不了夸奖。

从现在到以后,仍然会去上坟。直到我也走不动。

只是不拍照了。

12

累极了,世路难行,人心莫测,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走。

以往,最难熬的日子,妈妈总会劝我注意身体,别为不值得的事费脑筋,我总要苦笑一声,劝她别操心了,说你老人家不懂我的艰难与无奈,若选择只是非此即彼就简单了,我自己会处理,你料理好自己就对了……

她总会一遍又一遍劝我,耳边的话也总是重样的。

这时候真烦她,太絮叨了,就像阿婆念经,调过来倒过去,无甚高见。我会不耐烦地回一句,你呆在家里,外边事啥都不懂,说什么你都不明白,别啰唆了,我一天到晚跟外人说个不停,回家来你让我清静一会成不成?!

现在,很想听她说,说那些除了她没人愿意碎碎说的……

我其实早就明白,她因为在乎她的孩子,才不歇气地劝我。

没人再能那么不舍地说我劝我安慰我了。

13

丽江,一辈子的伤心地。

丽江的山川与天空是黑白的,没有色彩。

在这座高原城市公干途中,听到了噩耗。前方一片漆黑,口里喃喃自语,地面似乎猛然垮塌,很响很重,耳边却死寂无声。

最怕的事情来了。

出发前母亲已经疲态尽显,我对她述说公差行程安排,以及无法辞差的原因,乃至中途和同事分离而提前返程的设计,一直都不作声。我隐隐担忧,这回她的病状有点重。我的好友、小城最好的内科医生,安慰我不用太担心,老病号了,换季难将息,不过老人家状态不算太差,一到春暖花开,老规矩,很快会好起来的。

带着担心上路,每到一处,第一时间打回电话询问病情。头几天反馈的消息都不错,心里稍稍安宁。

后天就要和同伴们告别,一个人踏上归程了。谁知现在,晴天霹雳。

赶往机场的路上,的哥停下车,瞪大眼睛,轻轻拍打我的背。这个乘客早已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发狂地颤,浑身骨头咯咯在响。

眼前的尘霾像沙暴一般昏沉,泪水不断线地滑落,从丽江到昆明,从昆明到家乡。

一路上跌跌撞撞,知道了,一个男人的泪,也是流不尽的。

泪流到今夜,还没有停。

妈妈曾经给我说过,她一生最痛苦的事,是当年她千里迢迢赶回家乡,看到的是一座正在下葬的坟茔,她的父亲、无比疼爱她的父亲,已在几天前,抱着没能再看她一眼的遗憾,辞别了人世间。那时辰,一家人正风尘仆仆地奔在归途中。

老天爷捉弄人。他原封不动地将这个遗憾交给了我。这似乎是我们母子的宿命。

终我一生,无法原谅自己当初的麻木。

14

又是倒春寒,雨挟着冷风,风裹着雪粒。年年乍暖还寒时分,妈妈的病情会反复,痛苦难熬,这季节交替,病也例行活跃起来。

今天一大早推开屋门,迎面一击,猛灌了一口的冷气。看到早春的雨雪霏霏,心头一紧:倒春寒,惹陈病,妈妈的身体……

回过神,妈妈已经去世了,头周年也过了,这些阳间的寒雨冰霜,已与她无涉。

想到这,不知悲喜。

心间的风还在呼呼地刮。

此生放不下的心结,似乎与身外的四季无关。

15

窗外亮晶晶的。月光吗,不是,惯常这城里的月光,早已淹没在街市的光海,窗外的亮,是彻夜长明的路灯。今夜风雨大作,不见星月。

据说今夜的月亮,是近二十年月球距地最近的,特别大,叫作超级月亮。

想起小时候,露天电影散场后,妈妈牵着我的手,我总是仰起头,盯着天空,看月亮,问她月亮怎么跟人走啊。妈妈说,月亮要给咱照亮呢,星星给咱作伴呢。

仰望星空时,常感到宇宙的浩渺,人的渺小。月光下清冷的大地,映照出人间此刻的静谧。星星那么远,却能让我觉得,它在注视着我。

妈妈已经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望着夜空的繁星,不知她会是哪一颗。

我知道,她会永远俯望着我,陪着我。正如我想着她。(E)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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