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瘾 ——闲话“草根收藏”之一 海畅
真是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老话，当年被莫名仇恨点燃的怒火，把那些泛着岁月美丽的字画、书刊、器皿、饰物、古籍毫不留情付之一炬，生怕故纸堆的魂灵“污染”大好形势；把装满了古老记忆的石窟、庙宇、殿堂、书院、故居、园林砸毁得千疮百孔、七零八落，唯恐这些玩意儿牵出“复辟”的勾当；至于璀璨星辰一般散布民间的古墓老坟、石碑壁画、金玉翡翠、道观庙庵，石雕木艺更像是寒冬瑟瑟的枯草，一把“革命”野火就荡然无存了。忽如一夜春风来，东方风来满眼春。这些被归之为“四旧”的玩意儿而今“时势大不同也”，乃是世界文化遗产，乃是国粹，乃是珍宝，乃是文物，防弹玻璃罩子罩着，幽幽的聚光灯照耀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传承记忆，滋养心灵，乃是有权有钱皆不得括入囊中的国器了。
侥幸从“回禄之灾”中遗存下来的民间老旧古董，也是“香饽饽”了。多少眼明手快的前瞻人士趋之若鹜，大有得不到手不罢休，得不到炫人耳目的“尖子”货不罢休，得不到成囤成山被冠以“收藏家”不罢休的豪情壮志。大到整幢的古老民居，从乡间僻野“原拆原盖，编码编程”移植到繁闹都市，以为会所；小到笨重的碌碡、牛车、粪桶皆入馆堂，以为民俗藏品。白玉翡翠谁个不爱？接连翻着跟头涨价；青花斗彩，谁个不想装点雅居？碎瓷残片都是宝啦……电视荧屏最会热闹，寻宝呀、淘宝呀、鉴宝呀，闹腾得风生水起，也闹腾得人心痒痒、蠢蠢欲动。民间协会彩旗飘飘各显神通，书法的、绘画的、古瓷的、石雕的、木器的，“大师”们翩然飞来飞去，言之灼灼，透露淘货秘经，鉴定真伪。会员诚惶诚恐，听得一言“真”，如释重负，喜上眉梢；听得一言“赝”，如同雷劈，呆若木鸡。古玩城更是不消说，大地方的国际交流中心胜不可数，小地方的雅斋古堂抬头便是，甚或山野之地的乡镇街道，也飘着蓝布的招子，上书：“收售古钱、古玉、古石……”
彩信微信邮箱大放异彩，时时有珍稀新奇之物撞眼。路子深的，能得到“一线”最新信息。所谓“一线”，就是骑着摩托车，或开着一辆破旧如古董的面包车，走古村、串深巷、进山寨、入老宅、扯起嗓子或响起喇叭喊着“收麻钱，收老石头、老桌子、老板凳、老瓷器、老毛主席像、老衣裳、老字老画老书、老马车、反正老的都收喽，收老货喽……”之类人物。东村有啥，西堡存甚，南岸藏玉，北坡埋铜，都是一本子账。“一线”乃潜伏之“卧底”，情报信息的源头，何其了得！此道之人，谁不愿意掌握的“一线”星罗棋布？更何况，一般情况下，“一线”高得离谱的价钱在都市也是个绝好的“漏”，怎不快捡？路子宽的，得到最多的是“藏友”的信息。藏本乃不露之意，偏偏藏家得一上品往往憋不住，偏要炫炫“藏友”之目，好看那嫉妒的眼神，好听那解馋的赞美。当然，也有一眼被看出破绽，落个面红耳赤，落荒而逃的。如此几番往来，也就有了交易。按说钞票落入囊中应该是满心欢喜，却心里空落落，魂儿也随那物件去了，好几天不得熨帖。路子广的，手机图片让你看到的都是让你心头敲鼓的“珍玩”，各个角度都看了，只是一个劲儿喊：“好，好，好……”问东西在哪儿，却傻眼了——回流极品，在英国公爵，在法国贵族，在俄国老毛子手里。弄得到手吗？那哥们儿一脸正经，竞拍到手打火漆回国，再在国内拍，你有兴趣来玩玩。恋恋不舍转身，另一哥们拍肩凑到耳根说：“你好大的胆子，敢买那种东西。高仿弄到国外，运作个小拍卖公司过过手，再流回来收拾你这号没眼的！”智者善于从历史中找到现实的机会。八国联军烧杀抢掠的历史有了这样艺术雅致的商机，非是智者，谁能操持这般没皮没脸，没心没肺？
磨叽了这么多，无非说收藏这桩事儿目下是方兴未艾、如火如荼，如同当年革命，群众发动起来了，形势一片大好！些许斑杂错落，乃是任何时间和时代都避免不了的“阴暗角落”，何足挂齿。其实，我是想说，也想问，怎么着就呼啦一下子如此热闹了？怎么着就大梦初醒如此大逆转了？
秦老师说，七十年代末，天色和空气稍微好转，他就认识到天气彻底要变了，当即计划每月投资二十块钱来搜购老东西——当时每月的工资是四十块零五毛，一半啊，幸亏是单身汉。发展了三位“一线”跑家，自己星期天也骑上车子跑“一线”。那时候，一毛钱的水果糖可以“换”一枚瓦当，运气好还是带字的呢。为什么“换”字打引号？其实不是换，是诱，但不至于骗。一毛钱水果糖把小孩儿逗乐了，小孩儿的爸妈也就乐了。敬一根烟，饮人家一瓢水，说自己是历史老师，想寻点教学用的老物件。乡人淳朴，一言不发拽你到后院，指着一堆让你眼睛放光的老旧东西说：“你看这得行？”说到钱，跟你吼：“把我不当人得是？烂烂货要啥钱？不吃了晌午饭你不得走……”“一线”送来一枚田黄印章，直径三公分半，晶莹油润，薄意雕雕工一流，名头极其不凡，抱在怀里三晚夕，舍不得撒手？多钱？甭激动！十二块五！为啥爱上这？遗传！小时候，父亲每个星期天领着他逛八仙庵，小东门，古籍书店，刮风下雨概莫能免，就这么熏出来了。而今外孙已经会跑了，父亲已经归天二十年，自己还像当年痴迷上瘾，每得一物，摩挲把玩，十日不离手。瘾头越来越大，一周不上“鬼市”身子哪哪儿都不舒坦。
童老先生已是耄耋之年，但精神健旺，神采奕奕。老先生嗜砚，得一方好砚盘磨几日，夜抱砚眠，老伴戏曰：“又纳了一房娇滴滴的小妾。”亲近的人说，老先生蓄砚近万方，端歙澄泥洮河上品不乏其中，汉唐宋明皆有代表。说起缘由，老先生说：“这是赎罪之举。那年月，咱领的人把一位老读书人的砚台砸得粉碎。那人犟，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大病不起，没半年就不在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方端，麻子坑，大品，不得了，顾炎武的款！罪过啊……”童老先生是个不怎么小的官，致仕还家以后，所有生活都围着“砚”转，先迷后痴再上瘾，一发不可收拾，砚谱出了，古砚博物馆还在梦中……老先生说：“这是一辈子过得最踏实最舒服最过瘾的时候！死了就捐啦……”
小李牛肉做得扎实，生意大好，银钱滚滚。不知道是为银钱寻个去处，还是别有渊源，反正是迷上了古石雕，不亦乐乎——晨五时起安排生意，纷乱紧张，不到八时基本安排利落，开上那辆破面包车，踏上寻石路了。马不停蹄，一日可跑三县，出入“一线”跑家数十家，披星戴月回来，尚未午饭呢！运气好，一摞子钞票下去，一堆石头回来，门墩、中堂狮、柱础、拴马桩摆了一院，煞有阵势。小李说，心被挠似的，痒痒得不行，一天不买个啥回来不得安宁么，买个啥魂都丢了……
小李痴古石是这样，老李爱古籍版本还是这样；小杨玩铜墨盒是这样，老杨耍各种权还是这样；小王弄柴木家具是这样，老王折腾瓷器还是这样；小马买个水烟袋是这样，老马见了老银元还是这样……
有人说，老东西成了精了，有了气息，专找爱他的人，并把那特有的信息附着在你身上，让你爱不释手；有人说，古董当年的主人也是何等的爱它，他的信息沁入其中，跟后人心灵感应，时空对话；有人说，岁月沧桑，老物件藏着时间密码，你看那包浆，莹润可爱，那就是密码；有人说，祖宗知道后人都是王八蛋，再也造不出这么精美绝伦的器物，合适的时候出来几件，让咱们长长眼，别忘了本啦……
还有人说，生在这片土地，你注定就是这片土地的人，也是这片土地的鬼了。你和这片土地的每一件物什都建立了丝丝缕缕的关系，那么亲密，那么撕扯不开，像空气，像流水，像阳光。这就是爱，与生俱来。爱了，就痴了；痴了，就迷了；迷了，就上瘾了。爱割不断，不管什么风雨，不管什么革命利刃。爱是经脉的跳动，爱是灵境的呼唤，爱是静好的承续。有这一份爱，就有了“上瘾”的芸芸众生，有了包浆一般可爱的岁月辉光，有了一路活过来的斑斑点点……
注：八仙庵是西安古玩集散交易地，也称鬼市。（B）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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