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瞌睡
父母客厅里挂着一张放大装框的照片，定格了一个不算久远却被岁月尘封的时代。在这张黑白照片上，黑压压六七排年轻人，第一排是坐着的，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坐在最中间位置，穿一件浅灰白色中山装，其他人的衣服以深色调为主，衬托得总理很是清雅脱俗。走近照片细看面部，总理很清瘦，表情平静中有凝重。头微微左斜，略显疲惫。每当我们晚辈站在照片前瞻仰总理时，母亲都会在一旁解释那是共和国最艰难的时期，主席身体不好，总理很操劳，对学生很亲切。
母亲出生于1946年，这位70岁的老人至高无上的家庭地位，有一半缘于她是我们家族中唯一见过伟人的人。那是1969年，母亲和她的大学同学徒步大半个中国为革命串联，然后作为陕西师范大学“保皇派”学生代表，在北京请愿时得到了总理的亲切接见。母亲站在第三排稍偏右一点，也就是在总理的右上方位置，和大多数人一样穿着深色学生装。母亲长方脸盘，头发偏分，一排薄而整齐的刘海，与浓密的柳叶眉相接，眉宇间如朗月般既清爽又温婉，五官端庄秀雅又轮廓分明。像许多那个时代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扎两根辫子，辫梢刚过左右肩头。母亲本就是大美人，学生时代一直是班干部，文革期间更是数学系“保皇派”的“头头”，脸上自是器宇轩昂，英气逼人。照片的气氛比较凝重，丝毫没有现在的年轻人见到领袖时应有的兴奋、激动、快乐，基本上都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样子。
母亲为什么会选择当“保皇派”呢？这还真是一起与政治路线无关、与瞌睡有关的事件。据母亲回忆，1966年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一开始，陕西师范大学首先要做的便是按照政治立场划分派系，有了派系才能相互斗争。那天数学系按规定开了动员会，最后通知大家下午报名分派。大学宿舍里有午休的习惯，如果下午有课，起床铃响后一般都会互相叫醒一下，没课的时候谁想多睡一会儿别人便不去打扰。由于报名属于活动范畴，并没有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想着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无所谓的，看母亲睡得正香，舍友们便没有叫醒她。母亲这一觉睡到了下午5点多，因此没有在任何一派报名。后来系里发现没有她的名字，同时又觉得“造反派”人多“保皇派”人少不够均衡，就把她的名字写在了“保皇派”里，她便成了“保皇派”。因为是班上的团支书，所以一开战就被对方当成“保皇派头头”来批判，名字高频率地与院校领导一起出现在大字报里。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瞌睡少的父亲总是这样唤醒母亲：“哎，起床，一觉睡成‘保皇派\’了，还睡？”
在母亲的人生中，还有更长的一觉，发生在1965年夏天母亲高考后的那天。母亲是在西安市19中学上的高中，班主任老师很喜欢她，鼓励她考师范院校，将来做一名教书育人的人民教师，这成了她的抱负，也成为她终极一生的职业。那年高考的作文题是《给苏联朋友的一封信》。母亲说她语文学得最好，看到题目就开始酝酿，答完其他题目后，饱含感情地开始写这封跨国书信，最后，庄重地签上：“中华人民共和国，陕西省西安市第十九中学，高二年级3班李美荣。”我想母亲当时一定情感爆发文思泉涌，完全沉浸在写信的情绪之中，以至于忘记了是在高考，因此才顺其自然地在落款时将自己的名字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写在了一起。考完试，大家出了考场，她还沉浸在书信的感动之中，直到语文老师问：“没有谁把自己真名字写在试卷上吧？”她这才恍然大悟。
当班主任得知有人在试卷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后，召集全班回教室训话：在接受祖国选择的关键时刻做出愚蠢举动，是对自己前途未来的极不负责任！这下子完了，肯定要按照作弊论处，语文试卷作废，今年高考白考了。老师让所有同学引以为戒。老师一定是太生气太失望了，并没有告诉这个写了自己名字的同学下来该怎么办，只是不再理会她。当时还没有补习之说，意识到自己高考无望，而且已经预知了自己回家种田的命运，可怜的母亲彻底蒙了。按照做事要做到底的基本准则，勇敢的母亲昏头昏脑地参加了第二天的最后一场考试，也不记得考的什么了。
稀里糊涂地考完试回到宿舍已将近中午，同学们一个个背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说了几句为母亲惋惜的话，道过别后离校回家。时不时也有本班或者外班平时关系好的同学来安慰她并道别。就这样告别了中学时代，母亲回忆她当时除了木然，就是很瞌睡。等同学们走完后，母亲倒床就睡。
姥爷姥姥在家等着女儿高考完回家呢，左等不见右等不见，一趟趟地到村口马路边翘首企盼，不断向路人打听有没有在路上见过一个长什么样子的姑娘，心想也许去同学家玩儿了，天黑就会回来的。学校离家10多公里路程，母亲一般走路来回，每周五下午放学走回家，周六下午背一袋馍去学校。天越来越黑了，姥爷姥姥都快急疯了。那年代也没有电话，同村没有同学，就去邻近村子的同学家问，还拜托有学生的村里人连夜去亲戚家打听。那时的农村是真正的乡村社会，这个村子哪家和那个村子哪家有姻亲关系、“谁的谁”是“谁的谁”几乎全村人都知道，谁家有孩子上高中今年参加高考了也是附近几个村共享的信息。一夜之间母亲没有回家的消息自然很快传开了，大家互相打听询问，也就知道了语文考试的事情，担心母亲想不开等等的猜测蔓延开来，紧张气氛不断升级。
第二天，消息传到了学校，学校组织在校的老师和附近的学生到处寻找。到了下午四五点钟，一位老师从女生宿舍门口经过，看见一间宿舍的门虚掩着，心想学生都已离校，宿舍都空了，小偷该不会偷床板吧？这位负责任的老师大着胆慢慢地走近前去，却发现里面还睡着一个学生，忙叫醒了问：“你是不是李美荣？”
有时候，遇到没法解决的问题时先睡上一觉，或许真是最好的办法。母亲这一觉就睡得好，姥爷姥姥从最坏的设想里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自然不忍心再埋怨数落女儿，大家也都不提高考的事，反而这个暑假母亲过得轻松愉快。出乎意料的是，母亲的语文试卷没有被判为作弊而作废，反而被师范院校提前录取，母亲成为最早接到录取通知书的人。母亲考上陕西师范大学这件事，无疑像山沟里飞出金凤凰一样令人鼓舞，这也是母亲的名字在四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原因。关于这件事，父亲的分析是母亲沾光在名字上，她的唯美的名字被阅卷老师误认为是虚拟的人名了。我愿意相信阅卷老师也是被母亲的一腔热情感染了，以至于忘记甄别姓名的真假了。我更愿意相信在那个人心还算纯良的年代，人们自己不会作弊的时候，便也没有设防之心。
进了大学的母亲像阳光一样热情洋溢地挥洒青春，母亲身体健康，性格开朗，爱打篮球，爱吃肥肉，一如既往地瞌睡多。母亲识谱，歌唱得好，除了当“保皇派头头”以外还谈了一场恋爱，收获了自己的终身幸福。大学毕业后母亲被分配到蓝田县教育局，自己申请当了一名中学老师，执教于省级重点中学北关中学，深受学生爱戴，桃李满天下。现在经常有来家看望老师的学生，回忆起年轻时候的母亲，都说母亲是那个小县城里最绚丽的色彩。
母亲的一生说起来令儿女心疼。38岁那年，她得了一场出血热，死里逃生；50岁那年，因为手术后输血感染上了丙肝病毒；65岁那年，母亲被确诊为丙肝型肝硬化。身体的多灾多难加上一直为儿孙们操劳，母亲明显衰老了，睡眠变得很差，每天夜里要醒来10多次。
我常常祈祷，希望母亲能放下岁月累积的心结，重回无忧无虑的时光，能好好睡觉。我又常常担心，怕有一天母亲真的无忧无虑了，不能回忆起自己曾经的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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