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哲思的诗性抒怀 ——读张立散文集《树荣》笔记

陕西日报 2016-10-26 15:03 大字

陈忠实

编者按 2014年9月3日,《中国文化报》刊登了《哲思的诗性抒怀》一文,文章系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为张立散文集《树荣》所作序言。文章从朋友的角度写出了对《树荣》散文集作者张立的敬重;从读者的角度写出了阅读之后的惊诧和感慨,着迷与享受;从创作的角度对《树荣》集诗意诗性的风格给于高度评价。今日,本报特转载此文以飨读者。 

拿到《树荣》散文集书稿,未开始阅读先有一番感叹,亦不无惊诧,固由全在我自身。认识且多有交谊也很久了,平时我读过张立的一些散文篇章,却是零散的,更是不经意间在某种报纸或刊物上“碰见”的,读时也觉得鲜活,颇有张立的个性化体验。然而,毕竟因为零散,也因为“碰见”的机会有限,便很难形成一种理性的总体的印象。想不到他竟要出版这样一大本散文集,又纠正了另一种错觉,总以为他忙于他的报纸副刊和文化的几个版面,自己的创作被挤兑的很少,我在敬重他的敬业精神的同时,也为他太少的创作而抱憾。现在看到《树荣》书稿,不仅是慨叹之后的释然和欣然,也要有对他在繁忙的编务之余勤奋创作的敬重了。这是说他的编辑和创作的成就,心底里还隐约着一种乡情。他是蓝田县人,我生活的村子是市属灞桥区最东头的一个小村子,北边东边南边都是蓝田县辖的几个村子,和蓝田人打交道的机会似乎更多,包括我在小学的两年高小就是在蓝田县属下的一所高级小学读完的,我曾玩笑也很真诚地说过我算半个蓝田人,和张立就可以称得乡党了。他家居秦岭浅山,门前有自东向西的倒流着的灞河流过,不过二十公里便流到我家门前,确凿是同饮一河水了,这为乡党生添了别一番情意。

更切实的惊诧和感慨,是对《树荣》书稿阅读的本能到情不自禁的反应,且伴随着整个阅读过程,无论是走南逛北的游记,抑或是素描体的人物速写,常有富于哲思的文字流泻出来,十分自然,成为一篇美文佳作的点睛之笔,也让读者的我顿然领悟作者铺叙到此的用心。更让我发生上述的惊诧和感慨的,是这种叙事状物过程中显现的思想,即见出这是一个敏于事象不断发生思考的人,更在于这种思考的个性化特质,即属于独特发现并产生的独立体验,就决定了这种体验区别于庸常的鲜活性,也就注定了这些文字的生命力。任谁都知道,无论何种体裁的文本,无论多少万言的长篇大作,抑或千把字的短文,致命往往就在于作者生活体验乃至生命体验的独特和深刻。张立的《树荣》便显示着这颇为难能亦难得的亮点。在《家乡的炊烟》里,张立以诗性的文字倾情于“老家屋顶上袅袅的炊烟”,暂待后说那文字的诗性之美,而当我沉浸那乡村炊烟的神韵且唤起我儿时的记忆的时候,突然读到这样的文字:“人生在世,几十年光景,如果没有让炊烟濡染过,那才叫遗憾,至少人生是不完整的,生命的历程就少了一些根须,生活的情趣就打了折扣,怀旧的话题就索然无味……”老屋顶上弥漫的炊烟,成为生命的根须,这显然已经是张立独有的体验了,当属于从生活体验的魇面深入到难得的生命体验了。在我有限的涉及家乡炊烟的文字接触的记忆里,似乎尚未见谁把家屋上漂浮的炊烟视若生命的根须。有了这样独特的体验,张立“老家屋院上的袅袅炊烟”就有了区别一切文字中的炊烟的个性化神韵了。再如怀念父亲的《父亲留给我的那把老镢》,其中作为作者集中叙写的父亲的那把老镢,也是农村出身的人家家户户都不会缺失的劳动工具,包括我自己,司空见惯别无新鲜。然而,张立在把父亲的整个人生凝眸在一把老镢上的时候,突然笔锋一转,父亲的那把老镢已经幻化为自己手中的一支钢笔了。他坦率而又直白:“如今,谁问我是干啥的?我大声告诉他,扛着镢头进城打工的农民!”我便看到他意识深处的人生底座,是父亲的那把老镢;依这把老镢作为人生底座,且不说创造和成就,单是人生的步履,当可相信不会旁逸斜出了。面对自己崇高的事业,依然是父亲那把老镢的精神:“我把报纸当作一块土地去耕耘……感到自己又成了扶着犁,吆着牛的一个农民……”由父亲的老镢,联想到扶犁吆牛耕耘土地的农民,这也属于作为报纸编辑的张立的独特体验了,读者尽可以理解他的敬业精神和创造性思维了。这种思想的火花,即使在游山逛景的文字中也时时迸出,诸如两组写新疆山水风情和西藏等地地域特色的散文,处处可见张立敏锐思维所结晶的颇有力度的精彩的哲思文字。

《树荣》集里有一组素描体的人物速写,多为文字艺术界卓有建树的大家,国画家赵振川,资深文字编辑张守仁和吕震岳,文艺理论家肖云儒,作家方英文,摄影艺术家杨小兵等。让我颇为兴奋且感幸运的是,如上列举的这几位大家,在我不仅耳熟能详,而且多为交谊甚久的朋友,未读张立描述他们的文字之前,他们已经生动的在我眼前了。我的阅读兴趣的兴奋点便骤然发热,张立所写的某某和我印象里的某某有何差异,尤其是他还写了那些我尚不知的有关某某的趣事秘闻。我的阅读期待得到了满足,他笔下描写这几位大家的文字,把他们各具风采的个性化形象跃然纸上,不仅加深了我原有的印象,更感受到生动鲜活的人格魅力。(于是我突然想到,有如此刻画人物的文字动力,写小说当会如何?就我的偏见而言,小说人物的刻画,比之真实人物的描写的空间更自由更阔大,可惜张立这一支笔了,暂且不赘。)再有一点,是对这几位大家艺术创造的成就,有一种高屋建瓴的详说和概括,着重他们各自的艺术追求的个性化特质,以及在某领域所获得的别开生面也别具一格的开创性艺术成就。张立在叙写这几位大家的艺术成就的同时,写到他们各自走过的不同的艺术追求的途径,而矢志不移的唯艺术为神圣的精神心理却是相通的,每个人都是几十年的坚守,坚守的是各自追求的艺术境界和艺术理想,不断调整不断跨越的脚步,历经的艰难自不必说,抵达一种新的创造境地的成就就会使我一次又一次感动了。我不再复述这几位大家的创造事迹,有张立的文字在。我却在张立叙写这几位大家的文字里,领悟到张立对人(几位大家)的理解,所显现的写作者的精神和道德崇高的倾向。

《消逝的与未曾消逝的》写的是作家兼翻译家张守仁和编辑吕震岳的往事,不是全面记述其人生业绩,仅以张守仁得吕震岳扶助发表散文处女作《杜城抒情》攀上文坛为话题,既写了张守仁成为作家兼翻译家仍深念吕震岳的知遇之恩的感人的感恩情怀,也写到吕震岳一贯倾心倾情地发现年轻作家的编辑作风,我也是受益受惠者之一。张立对张守仁和吕震岳的品格定位为“他们身上闪烁着传统道德情操的优秀品质”。面对张守仁和吕震岳,张立反躬自审,关于人生的哲思可以说是振聋发聩:“时光犹如逝水一去不会复返,即使记忆过滤掉生活里曾经发生过的许许多多的东西,然而,过滤不掉珍藏在心灵深处的时常给人以希望和力量的人和事,消逝的就是不该保留的,而留下的却永远不会消逝,这也是生活的辩证法。”这是张立的道德倾向,不见一丝含糊。在《肖云儒的那根香肠》里,张立以简约的文字叙述了文化学者肖云儒学术研究的非同寻常的足迹和堪称辉煌的成就,归结为一句形象化的比拟:“他像一节意大利香肠,被人一节节切去,现在所剩无几了,将来只剩下一点绳子了。”这是肖云儒自拟的喻体说给张立的,我和张立一样深有感慨。然而,我这里更感动张立对肖云儒这节“意大利香肠”的理解,是对一个专注于学术探索也倾情于为大众奉献的人(即肖先生)深层的理解;而能发出这种深层的理解,也就见出张立对事业追求和奉献社会大众的精神倾向了,也让我理解了他如前述“把报纸当作一块土地去耕耘”的情愫了。一个是甘愿被一节节切去的香肠,一个是自觉把报纸当作土地精耕细作的农夫,他们的精神境界和心理情怀是相通的。在《实力派方英文写真》和《瞬间凝固的情味》两篇人物速写中,张立似乎以信手拈来的一个又一个独具个性化的真实生活细节,把作家方英文和摄影艺术家杨小兵活脱脱推到我的面前,那些意料不到的语言和行为的细节令我哑然失笑。(这里我又忍不住要说张立对人的观察和书写的敏感和文字的动力,创作小说当属水到渠成的事,姑且缓说。)我在这两篇人物速写中,依然感知到张立对书写对象方英文和杨小兵的理解,真诚而又凝重,却是那些令人失笑的生活细节酿成的别一种艺术效应。大约是他和方、杨两位供职在同一个媒体单位,朝夕相处,互相了解自不必说,可贵在于对同事所从事的事业所取得的成就的敬重,以及对他们追求创造的精神的深层理解。他说他读方英文的小说,“读了便有种惘惘然的感觉,委实因了其情绪的漾动思维的魅力以及字里行间深蕴着潜伏着某种意趣。故而,读着他的小说,心头老是充斥着什么,激动而难以平静……”我以为这是张立独有的阅读感受,也是真实而又达到心知意会的深爱感受,较之那些早已令人不耐烦的廉价吹捧文字更可靠……读着这一组人物速写,加深了我对这些并不陌生的作家艺术家成就和创造精神的了解,也领悟到写作者张立面对生活面对艺术的精神追求和审美倾向,更有人格,对张立的感知也深了一层。

《树荣》集的文字色彩,近乎让我有着迷的阅读享受。过去靠“碰”在报刊上尝读张立散文随笔,虽有一时的阅读快感,终难形成总体印象。这次对《树荣》集的阅读,直接感受是着迷是享受,确非溢美,而是真实的阅读感受,自然也就对张立的语言有感知了,稍作梳理,便见得这种张氏语言的几种美的色彩。

一种稍微细密的语言文字,多见于形象的描写,逼真的景象呈现到读者眼前。譬如《树荣》里的那株老槐树,从根到茎到枝到叶,都有不同于别一棵槐树的独特姿态;细密处可见到“皲裂……翻卷着”的树皮,更有寄生其中的“蚂蚁、蜘蛛、蛾子、还有吊线虫……”这自然得自于作者细心的观察眼力,更得益于稍微精到的文字。在这样的描写文字中,我感受到一种语言的动感,即把作者自己触及到的老槐树的每一细节时的感知和想象一并展示,这样不仅避免了常见的写景状物时的文字僵硬的弊端,也甚为鲜明地张扬起张立的个性。一种诗性浪漫的语言文字,多见于大漠荒原草地湖山的描写。随着张立的文字所展现的脚步,我也如同走进新疆、西藏那些“遥远的地方”,我强烈地感知到一种诗性激情的喷涌式抒情。面对沙漠,面对胡杨林,面对草原,面对天山,面对……作者处处都有诗性的文字直抒出来。作者的这种诗性语言,更得益一种形象化的比拟,随意举一例,同样是南疆的两条河,对塔里木河,张立的感受是“一条伟大的母亲河”,而对孔雀河,却拟人为“是一位健康、活泼、泼辣、自信的黑皮肤维吾尔族姑娘。”敏锐的文字神经所激涌的诗性语言,也就展示出作者的内里情怀。一种平实质朴的语言文字,却又隐存着幽默和睿智。平实质朴也是一种语言美,张立文字的平实和质朴,有一种如同和人当面对话的感觉,少有修饰,如实道讳,这也是一种难得的语言境界文字功夫,《陕西补胎人》中尤为体现。正是这样平实质朴的短短几行文字,把一个在路边靠补胎谋生的陕籍妇人写得活灵活现。在这样平时质朴的文字叙述中,让我意料不及的是,突兀出现的一串极富幽默韵味也极显睿智的文字,如同缓流中暴起的浪花,往往令我哑然失笑,之后也忍不住再品读那些幽默睿智的文字,《藏路心影》等篇里也多有这种妙语。一种儒雅别致的语言文字,恰切地适应着描写对象的气质。试读不足两千字的《肖云儒那根香肠》,姑且不论用如此简短的文字概括了肖云儒这位学者的生活历程(前文已涉及),这里要说的是张立的另一种笔墨,即儒雅之气,这无疑是书写对象致成的文字选择。

我对《树荣》集的语言文字有如上四种阅读感受。同样是张立一支笔,不同的篇章呈现着各自不同的文字风采,让我又一次相信某种创作规律,面对不同的各种各样的自然景象社会风情和社会角色,作家自觉乃至本能地就会选择适宜其景其情其人的语言去书写;而能写出种种适宜其描写或叙述对象的优美文字,当属一个作家成熟且富独立个性的创造的体现。我倒是顿生期待之情,愿这样多姿多色的美文,能更多地从张立笔下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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