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的大寨田
(侯占良)叔父爱地,尤其大寨田。
概为老家南山凹地少,全小队没有一块排球场大小的庄田。
老家窝在槽状的洼底。四围的山,像馍馍,像犁铧,像飞龙卧虎,起起伏伏,一直铺展到天边。冬天的山,褪了红,褪了绿,清清奇奇地瘦。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人也瘦。三十出头的叔父,瘦得像个烟袋锅子,抡圆的老镢臃肿着,胖子跳舞似的趔趄。
——叔父在修田。叔父一年四季都在修田。
没有雪的时候,山洼里有雾,雾时浓时淡,像叔父破袄里露出的扯不断的棉絮。风起了,雾滚动起来,像开锅的水,像叔父焦灼的心。
叔父刨拉着巴掌田,笸篮地,谋划着咋样整出更多的地,整出更多的粮食,整出全小队七八户,三四十口人富富态态的笑模样。
——那年,叔父当着生产队的小队长(如今的村级组长)。
冬日。每天凌晨,东边卧虎山的虎头黑里透亮时,叔父和凹里十几口男女次弟出门,踏破肠子路上的白霜,蜿蜒至某一斜坡地沿,栽两截木榫,拉一条葛藤,木然而默契地彼此协力,把一块块大的小的,圆的方的,或不大不小、不方不圆的石头镶嵌在地沿,直到某一天成形了地堰,然后,笼担、背篓的四处移土垫坑——造田。
没有报时的钟,也用不着现如今的电子打卡什么的,觉着肚子饥了,饿得前心贴后脊了,叔父“吭,吭,吭”三声,四围的山崖“吭,吭,吭”三声,大家伙便卸了套的牛一般回家歇晌。
没办法的,粮食少,吃不饱,不能干等着老鸦往嘴里屙,得向土坷垃里刨呀,得有多多地保墒养苗的土地呀!
叔父当了七年队长,南山凹玉带般环绕三层梯田,峁梁的雨水、山洪跌落田畦,漫过干涸的黄土,豆棵、玉米便一如奶水滋润过的婴孩,丰盈起枝叶。
七年里,凭着多出的、肥沃了的那一点点土地,凭着那一点点土地多打的一点点粮食,老家的人,尽管吃不饱肚子,但终归从未饿死过人。七年里,婶娘也即叔父的妻子病故,叔父带着五六岁的堂妹艰辛地活着。笫八个年头,远在户县的表姑为他瞄了个入赘女婿的对象。为了女儿有馍吃,也为了展展大山压驼了的腰背,叔父应承了。
出山前,叔父准备在饲养场大家聚餐的老碗会上辞去队长。
那是个乍暖还寒的三月天,阳坡坡的迎春和堤畔畔的山桃已经开花了,也是山里人粮食青黄不接最难熬的时点儿。南山凹的七八个男劳力,一人端一碗玉米糁稀糊汤,捏一碟酸菜,圪蹴在向阳的场院。叔父菜缸里的酸菜早已吃完,菜碟里对付着的,是堂妹新捋的过了水的一疙瘩柳树叶子。叔父正待开口,一股风不合时宜地掀翻菜碟,叔父便手忙脚乱地翻起白光光的搪瓷碟子呆然。
叔父怔愣着的瞬间,仿佛掀翻碟子的风,一视同仁般的刹那间托起邻里乡党,四爷,三叔,五哥,蹴着的七八个人不约而同地起身,每个人格式化般地各夹一筷头酸菜,“卟塌,卟塌”木木然地搁在叔父的空碟子里,接着,喝自己的糊汤,嚼自己的酸菜。叔父亦喝糊汤,嚼酸菜,忘了该说的话。
叔父断了出山的念想,依旧领着他的十几口男女队员,刨地修田。
一个偶尔的车祸,让叔父修着的梯田英武起来。
那年三月,离老家四五里路的省道边的垂柳已显了晕晕的黄,天,突兀地就漫卷桃花雪。老人们说来了倒春寒,柏油路爬满冰,一辆车不知怎么就翻了,东西便堵塞十余里车的长蛇。
叔父他们皮实,该修地还修地,依旧着抬石筑堰。
雪地里四五个城里人走进凹,买吃食。叔父停了工,和四爷煮一锅洋芋糊汤,盛半盆浆水酸菜,温一壶柿子酒。
城里人走时掏钱,叔父摆摆手,拎起烂手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踢踏着雪碴子,回到工地,修田。
城里人中花了头发的年长者撵到工地,本意是追补饭钱的,却为叔父们的雪地里的环山梯田讶然。
长者乃县上的宣传部长,他拍了幅照片,发在市报,题目曰:《雪山大寨田》。其实,部长的照片实在不敢恭维,照片里只有堰,看不到一丁点儿的田,但部长慧眼独具地看到了叔父对土地深深地眷恋和痴爱。缘此,南山凹变成县里山区农业学大寨的典型。叔父有机会在英模大会上胸戴大红花,和县上大大小小的领导以及四十余名全县学大寨标兵照了相。
那张七寸长,四五寸宽的黑白劳模照,定格了叔父人生辉煌巅峰的一瞬……
耄耋之年的叔父已然多年不事农桑,安居堂妹老行署的家属楼里。老年痴呆的他每每吵闹着住回老家。三年前,清明祭坟,家人陪他返乡,带着香纸、献的,寻找祖先墓陵。走至绕山的大寨田边,失语的叔父突然指着坍塌了的田堤,夺过堂妹手里纸钱,打着手势要求我们点香、烧纸、挂白絮子。堂妹解释祖坟未到,叔父不依不饶不走,跪蹲地上顿足捶胸,悲声大放。无治,我们只好哄小孩似的依了叔父——点燃一叠纸钱……
叔父脑子时清时昏,他不理会缅怀先贤,一步一挪,跌跌撞撞地绕着山根、山腰的大寨田,东挖西刨、磨磨蹭蹭、哭哭笑笑。南山凹的晚辈们进城务工了,大寨田里葳蕤着箭草、棘刺,生动着家雀、野兔,山洪坍陷了堤沿,曾经炫目耀眼的一排排登过报纸的石堰,水迹、苔藓像岁月斑驳烙印着的抹不掉的泪痕,它们悄无声息地搅拌着叔父五味杂陈的伤感。
回到城里,叔父不再念叨老家。
他用包装电视、空调、冰箱的塑料泡沫盒子,填满土,在堂妹家的楼根排列组合着“大寨田”。“田”里的玉米、豆角、瓜瓜菜菜花蕾摇曳,引人流连。我的八十高龄的叔父,守望着“大寨田”,一如守望着逝去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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