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插图 吉日 ◎韩勋 徐敏娃在产房门口蹲了四十多分钟,感觉就像蹲了四十年。突然听到婴儿“哇儿哇儿”声唤,分明在叫“爸呀!爸呀”,心里狂喜,猛地站起来,又赶紧把头

西安晚报 2016-11-05 00:00 大字

插图 吉日

◎韩勋

徐敏娃在产房门口蹲了四十多分钟,感觉就像蹲了四十年。突然听到婴儿“哇儿哇儿”声唤,分明在叫“爸呀!爸呀”,心里狂喜,猛地站起来,又赶紧把头抱住——蹲得时间太长,血一时还供不到头上,头晕。人体百变,血是总开关。

以为十全十美,瓜熟蒂落当上了爸爸,不料却是喜忧参半:儿子呱呱落地,媳妇产后大出血。医生说先靠吊针维持,无论如何要输400毫升血才能缓过来。徐敏娃一个劲儿朝医生点头:“那就赶紧,输么!”医生躲过徐敏娃眼神儿,两手一摊:医院没血。

这是1967年农历九月的事,县里武斗闹得一团糟,医院血库早都关门两个多月了。徐敏娃22岁,一身的力气,准备立马搭车到西安去购买,被医生挡住,说西安前两天还到户县调血呢。于是四处打听求援,却得到了一个最不好的消息,上个月隔壁病房也有个“大出血”,无血可输终告不治。徐敏娃不服,他的姨夫就是外科医生。

外甥揪住姨夫衣袖不撒手,眼泪鼻涕。姨夫把头探到窗户外头,快速转身,急匆匆写了个字条,揉成一团塞到外甥手里,小声说:“赶紧照这个地址去找人,不要给任何人说;坐上午的火车,今天赶回!”

打开条子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灞桥区新竹公社河湾大队李海余。徐敏娃心急火燎,立即搭火车到灞桥,再步行到河湾村,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找到老李,老李鬼鬼祟祟,先问进村时碰见了几个人,是谁给你指的我家门儿。转瞬又说我不是李海余,这个村没有李海余,小伙儿你赶紧到别村找吧。

徐敏娃泪眼模糊,却能断定眼前就是李海余。于是两人各使各的招儿,最后还是李海余招架不住,连叹几口气,问了病人血型,撂下一句话:你去村口砖瓦窑等着,转身就不见影了。

等了不一会儿,一个高个子中年人走到跟前,小声问:“你姓徐?”“就是。你——?”“老李叫我来的。”三言两语两人接上关系,徐敏娃无心细究对方身份,伸出右手问:“血呢?”中年人一愣,随即狡猾一笑,手拍胸脯:“血在身上带着呢,活血!”又加了一句:“救人要紧,咱赶紧往灞桥车站走。”

中年人领路,徐敏娃跟在后头,怕问得多了中年人不悦,误了大事。反正有姨夫托底儿。

紧赶慢赶,已经看得见火车站了,中年人一把拉住徐敏娃,躲进路边的灌木丛里,右手扒着徐敏娃耳朵说:“当面走来的这俩不是好货,等他俩过去咱再走。”五六分钟过去,两个人跑进火车站,开往户县的火车刚刚开走。徐敏娃冲着火车背影大喊大叫,火车越开越快不理睬。再一转身,看见中年人站在那儿冲着他笑。突然发觉好像一直被这个怪人牵着鼻子走,不对劲儿么。徐敏娃在公社当临时文书一年多了,穿着“四个兜”制服,是干部,咋就被一个普通农民戏耍?终于发火,追问血到底在哪儿,到底有没有血。中年人这才知道小伙儿是个生生,不说清楚恐怕要出意外,只好撸起袖子露出血管,直话直说:“我是个卖血的。到户县后当场抽我的血,输到病人的血管里头。我走哪,血走哪。”不等徐敏娃回过神儿来,立马编排出下一步行程:火车一天一趟,没戏了;咱俩立马抄小路往户县走;将近一百里路,时间耽搁不起;走!

徐敏娃看不惯中年人那霸道势,念着媳妇还在等血,咬咬牙,忍了。闷头跟随他在麦地走了十来分钟,滔滔灞河横在眼前。灞河是渭河最大支流,流淌千万年,养育了中年人,吓住了徐敏娃。走到一平缓处, 他学着中年人的样子,脱鞋脱裤下到齐腰深的水里,一歪一扭,走了两步便滑到水里,再走再滑,一一被中年人捞起。中年人眉头锁上,背起徐敏娃,呵哧呵哧走到对岸。先把小伙儿推上岸,自己的脚不小心踩到一个大鹅卵石上,身子一斜,两只胳膊乱扑腾一气,跌到水里,左胳膊碰到一个树桩上,“咔嚓”一响。徐敏娃听见骨头的叫声,吓得两眼紧闭。

慌乱间把中年人拉上岸,中年人倏地站起,试图活动左胳膊,却发现已经弯成一个直角,动弹不得,赶紧赔笑,略带愧疚说:“脱臼了,脱臼了。”徐敏娃急火攻心,以为中年人要打退堂鼓,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嘴里反复喊叫:“弄不成了!咋办嘛!”

“啪!啪!”中年人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抽了徐敏娃两巴掌,外带上一句恶狠狠的陕骂,一字一顿说道:“女人见事哭,男人见事勇。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说!”

方寸已乱,又挨了两巴掌,知道挨得不冤,精神彻底崩溃了。本来把自己当作一只猫,现在却匍匐在地,眼巴巴听老鼠发落。他右手护脸,怯生生站起来,退后一步,哭着问:“你能走不?”“你能走我就能走。赶紧!”不由分说抢过徐敏娃的黄帆布挎包,往自己脖子上一挂,转眼又把僵硬的左胳膊装进挎包。

到医院已经是晚上12点。一进医院,中年人从怀里掏出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徐敏娃不敢多问。两人到锅炉房烘干衣裳,和衣在走廊上凑合了一觉,第二天早上护士来先化验,然后用很粗的针管,从中年人胳膊上抽了两管血,用中年人的话说,是“两磅血”。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徐敏娃打听清楚后,付给中年人68块钱,又带中年人找到姨夫。姨夫说脱臼复位容易,只是医院没有麻药。中年人说不碍事,咬一块儿纱布,眼睛示意医生动手。“嘎巴”一响,好了,姨夫敷过黑膏药,用大纱布吊住,叮咛中年人回家不能干活。

总得请人家吃一顿饭吧。吃啥?肉面一碗一毛四,一人两碗,加一个馍,三毛出头,这是一般农民进城请客的好饭。徐敏娃动了个心眼,给每人点了两碗红烧肉煮馍,将近一块钱。一路上自己在气势上输给了中年人,他想在饭品上替自己挽回七八分。不料忙着占座位的工夫,中年人偷偷过去把账结了。

见徐敏娃尴尬,中年人说:“咱都是农村人,但我是有额外‘收入\’的人,理应我来开钱。再说,你媳妇的病厉害,花钱的地方还多得很,这里省一点儿就是一点儿。”

徐敏娃明白自己又输了,一时不知所措,竟趴在饭桌上哭了起来。中年人安慰一番,没话找话,主动交代起卖血行当来。中年人名叫马华山,40多岁,生产队里当会计。那个李海余是副队长,兼任卖血人的领导,上联医院,下联村民,派活儿、记账、发钱,清清爽爽。全村精壮劳力中,有三四十人卖血,这在当地是明事儿。为啥卖?穷么,去年年底分红,老马全家才从队上领到四块五,还不够卖一次血的零头。“但是再怎么穷,血从来不穷,保证质量。”马华山说,现在卖不成了。本来就是地下活动,去年“文化革命”一闹,卖血人都灰头土脸受了批判,老李是头儿,背了个“血霸”的名号,挨斗两回。今年起,村上在各个路口设了哨兵,“严打”卖血活动。咱俩路上碰见的那俩货,就是哨兵班长班副。老李说了,你姨夫是好大夫,脊背上插红旗的人,救过好多人的命,他的事我能不来?

说话间已经吃完第一碗煮馍,马华山脸上有了血色,兴致接踵而至。因见徐敏娃面现疑惑,说:“你们户县老人没说过‘脊背插红旗\’这话,怪了。红旗是个比方,比方有本事的男人,有气势的男人。再难,再苦,红旗不倒——”

马华山一口一个男人,徐敏娃立马想到“女人见事哭”,以为对方笑话自己,心想你一个卖血的还当起我的先生来了,自不量力。于是打断马华山话头,挣出一句义气话:“现在形势不方便,明年我儿子周岁了,我再到你家把你专门谢一谢。”不料马华山伸手把他的话挡回去,说:“咱俩钱货两清,以后就是生人了,千万不要提报答的事。你这辈子不再找我,就是你的福气。这最后一句话留给你,好好想一想。”说完,戴上鸭舌帽,径直走出饭店。徐敏娃一人干站在那儿,蔫了。

阳光一晃眼,40多年过去,小伙儿徐敏娃变成了老徐,一儿一女。儿子徐战旗在县城保险公司当业务经理,过得挺滋润,买了车、房,人也活套,人脉广阔。女儿徐红缨在阎良区教中学,年年先进。两个孙子也都上了中学。

老徐高中毕业,在农村同龄人中算是高学历。在乡亲邻里眼里,老徐心灵手巧,无师自通,能作诗,会篆刻,善木雕,是户县书法、诗词等四个协会会员,不简单,都称他“十三能”。2010年,女儿所在学校请老徐做传统艺术报告并现场治印,主持人称他为农民艺术家、户县木刻传承人,从此名声传开。老徐心里一高兴,索性留了长眉毛长胡子,白花花一脸,远看是齐白石张大千,近看是仙风道骨徐敏娃。

2013年,携带木刻版画《昭陵六骏》参加西安市第二届农民艺术展,不小心得了金奖,晋级全国民间艺术大赛。自此动了心思,又花两年时间闷出新作《昭陵六骏》。这回是浮雕,每匹马两尺见方,难度比版画难了三倍不止。2015年赴京参赛,信心满满,志在必得,不曾想连决赛圈儿都没进去,铩羽而归。

毕竟70岁的人了,一气,一急,脑溢血进了县医院。抢救四天脱离险境。醒来睁开眼睛,看见正逢战旗在病房值班,照顾自己,忙问自己得了啥病,医生咋说。战旗自然拣好听的应付。

过了一个礼拜,还是不能下床。等到战旗值班时候,老徐“唉”了一声,说:“别哄我了,得这病的我见过好几个,都没有啥好果子。”战旗刚想争辩,被老爸很坚定地阻止了。“当然了,你爸可能有康复的福分,那就不说啥了。万一我‘那个\’了,你要替你爸办一件事。”听得战旗一身冷汗。

“你知道,你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今年你48岁了。”一句开场白说过,老徐给儿子讲了当年见马华山的经过,问道,“你看他是个咋样的人?没有他,就没有你妹,没有你妈的后半生。”

“好人!”“恩人!”“好汉!”“侠肝义胆!”“舍己为人!”“见义勇为!”——儿子见老爸一直不点头,还准备继续往下说。老徐一摆手,乜斜眼一瞪,“算了算了,老马啥人,你个榆木疙瘩也说不清,反正人家是个值得你爸这一辈子好好感谢的人,理当马虎不得。理当不硬,宁肯不去,咱丢不起那个人。”

那年送走马华山,徐敏娃整天忙里忙外,脑子也跟着连轴转,头大得很。仔仔细细地把马华山两天里的言谈举止捋过一遍,终于很不情愿地承认,马华山才是脊背上插红旗的人,做事斩钉截铁,刚板硬正。

第二年战旗周岁,老徐托人买了最好的烟酒,准备去灞桥谢恩,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出发前一天,县里来了文件,清退公社多余人员,徐敏娃被多余了,回到生产队下地干活。自觉脸上无光,背上没旗,在马华山面前还是抬不起头,果断取消了第一次谢恩之行。

他看出马华山瞧不起自己,但是你不过是一个偷着卖血的农民么!徐敏娃心中不平,不服。我嫩是嫩了点儿,说实话气势上的老辣不好学不好改,但我就不信,不当干部了我就干不出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从此,徐敏娃眼里,轰轰烈烈就是谢恩的礼物,轰轰烈烈就是红旗,好比秦腔戏里周瑜、赵云,“哐啋啋,哐!”背上四面红旗飘扬,千军万马,威震四海,当然也能镇住马华山。

其实往后老徐写诗作画、治印木刻,加入县里各种民间艺术家协会,刚开始时都打着拾掇出一件拿得出手的、响亮四方的礼物的小九九。不料越有成就,目标越高,觉得更好的礼物还在后头——自己把自己箍住了。现如今全国奖没评上,得了重病,年龄七十,老伴儿去世也十多年了,再拖就要叫全县人笑话了!迫不得已,他给儿子交代了后事。

“只有两条路可走。如果我不行了,你代你爸去老马家,拿上木刻六骏,获奖证书一定要带上。如果我能撑过去,今年10月无锡还要举行一个全国传统艺术品大赛,还是通过西安群艺馆报名,你带上木雕六骏参加,碰最后一次运气吧。”

战旗只知道老爸是个奇人,哪里知道老爸一生藏掖着一个秘密,为了准备一件礼物竟把谢恩拖了40多年,太离奇了,太死板了。“可爱的虚荣,让我明白,彩虹独揽七色的秘密——”突然想到一句歌词,想笑又想哭。老爸年年进取,收获荣誉无数,却原来其中一个动力来自这个秘密。他思量片刻,开口对老爸说,现在的评奖,讲究运作,讲究艺术,何况是艺术作品评奖?不如这样,到了无锡我想办法跟评委沟通一下,花点本钱,争取起码弄个国家级三等奖,了咱家一件大事。

“你个狗贼!咋还学会下三烂儿了?”老徐伸手要扇儿子耳光,无奈体力不支,手掌落在白白的床单上。“日鬼弄来的奖狗屁不如,少说这话!”

老徐还是不放心。到了10月,身体恢复了多半儿,硬要战旗开车,父、子、女儿同去无锡参赛。也怪,木雕六骏一路走红,获得银奖,不但领了5000元奖金,老徐还上了当地电视。

刻不容缓。回到户县第三天,老徐就带着户县书法家刘新五,以及买了将近50年的四瓶西凤酒、木雕六骏去了河湾村。刘新五算是户县文化界一方诸侯,老徐的粉丝。战旗一个月前偷偷到村边打听过老马的情况,所以一路把车开得自在,驾轻就熟,换来老爸好一阵夸奖。也是秋天,路边灞柳依依,丝丝条条都很卖力地给老徐挠痒痒,老徐心里舒坦敞亮,就有点儿把持不住,对刘新五说出他本来不想公开的五个估计:

一、老马夫妇健在精神好,气势大的人长寿;只是腿脚不利索。二、老马已经认不出自己面目,需要再三提示引导才能唤醒陈年记忆,记也记不全。三、敬奉礼物时,老马不为所动,说几句外行的赞誉语词后爽快地收下了;一辈子干农活,艺术修养上差一些,难免。四、他的一个孙媳妇制备一桌丰盛酒席,老马留咱三个客人住了一晚。五、老李已经过世,但是两瓶老酒还是要送过去的。这些重逢的细节,老徐早就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拉上刘新五同行,就是为了有一个第三者见证分享这等候多年的一刻。

果然!见面后,五个估计基本都不差。验证一个,刘新五就偷偷竖一下大拇指,老徐心里就“哐啋啋,哐”一声,铜锣响亮。谁说来得晚?一炮打响!老徐唯一没料到的,是战旗也给老马备了一份礼,一盆等待开花的君子兰。

晚上睡在老马家客房里。老马二儿子、一个胖老汉敲门进来,说老爷子交代了,请你们明天到灞河玩一下,坐一坐咱家的飞机。

老徐嘴张开,半天合不拢。

战旗不信,“你家的飞机?”

刘新五:“飞机模型?跟真的一样大?”

胖老汉说,我大哥承包了灞河一片水面,我兄弟三个合资,以老爷子的名字开了个华山水上娱乐公司。去年买了两架轻型水上飞机,让游客坐的。噢,是阎良产的“小鹰100”,一回坐两个人,飞不高,千米以下。

战旗偷看老爸,不敢言语。刘新五眼珠一转,说50年过去,今非昔比。当场就要作诗,却听老徐咳嗽两声,又让战旗拿药,屋子里立刻忙乱起来。老徐一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今天高兴,血也瞎凑热闹——头晕,吃个药就好了。”

吃了药,躺下,眼睛一闭,看见两架飞机在天上转呀转的,洋洋得意。倏地,飞机变成了两面红旗,呼啦啦迎风招展。

“别看了、别看了。”老徐对自己说,“睡吧,睡吧!下辈子,还能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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